裴溪洄不嫌小,只觉得这能收留他真是好。 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两只短手背在身后溜溜达达往前走,喝饱了的胖肚子撅在前面,时不时满意地点点头,宛如一头刚出生没多久学着爸爸巡视领地的小猪。 正看着呢突然后脖领被人一揪,双脚就离地了,他像只被挂起来的小玩偶呆呆垂着手。 靳寒把他拎起来提溜到床上,拿出块毛巾在他脸上胡乱呼噜。 呼噜完脸再呼噜手,呼噜完手再呼噜脚,都呼噜完让他漱漱口,之后扯过被子盖他头上,睡觉。 裴溪洄拿脚把被子蹬下来一点,眼巴巴盯着他。看到他爬上床躺到自己身边才安下心,拍拍小枕头,两只短手垫到脑袋后面,悠闲地翘着个二郎腿。 其实靳寒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在福利院一直哭。 他被大人抛弃过太多次,所以害怕大人。他觉得孩子不会抛弃他,所以格外信任靳寒。 靳寒连他此时此刻的内心独白都知道——有一个不会把我丢掉的大孩子捡到了我,我喝了奶粉还盖到了被子,这个大孩子真好,孩子是不会抛弃孩子的,我有家了。 就是因为知道,靳寒才觉得烦。 他是马上要去死的人,他给不了裴溪洄一个家。他也会变成他最讨厌的抛弃孩子的人。 到时候裴溪洄孤身一人,还不愿意回到大人身边,该怎么活下去? 但他不可能为一个陌生小孩儿改变自己的计划,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伸手帮裴溪洄盖好被子,看到他睡得肚子一鼓一鼓的,没忍住拍了一下他的小肚子。 哪成想裴溪洄在装睡,被拍完立刻睁开眼睛,有样学样地给靳寒盖被子,拍拍肚子。 “……”靳寒烦得要死,翻身拿后背对着他,“傻瓜。” 裴溪洄立刻超级大声地跟了一句傻瓜。 他不知道傻瓜是什么瓜,他只想证明自己不是哑巴,不仅会说话还会学舌呢。 学完他也翻过去,不过是翻向靳寒的方向,抱着他硌人的后背沉入梦乡。 - 家里多出来一张嘴,就不能再混日子。 虽然小盒子里还有奶奶留给他的一千多块,但那些钱要用来给奶奶办葬礼。 靳寒再次来到后海码头,找到老水手,说想上码头扛大包。 扛大包比搬酒桶钱多,一包三块钱而且不限量,只要有力气想扛多少都行。 水手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把那个孩子带回去了吧。” 靳寒闷不吭声。 水手气得敲他:“你真是闲的,你把他带回去干什么?他爸妈都不养他你养个屁!你把他放福利院那福利院还能把他扔了不成?” “会。”靳寒说。 他在地痞那里时就有一个孩子是被一家福利院赶出来的,那孩子只有一条手臂,是个残疾,地痞把他放在街上让他乞讨。 裴溪洄不会说话,也是个残疾,所以他那晚才会着急到连夜把人带回来。 “哈,扔了又怎么样,那是他的命!这年头谁不是苦命人?你比他好多少了?” 靳寒不耐烦:“别废话了,到底帮不帮。” “帮!谁让我该你的,帮你和那边说说一袋多给你五毛。” 老水手之前值班打瞌睡,没看住仓库,放了个偷儿进去。是靳寒发现帮他逮到的,不然那一仓库东西要是丢了他十辈子都赔不完。 “谢了。”靳寒拿出两条烟,一条给他,一条给码头负责人。 水手看着直乐,“年纪不大倒挺会来事儿,下午就来吧,反正你和大伙儿都熟。” 靳寒十岁出头时就在这片码头干活,他爸妈不给他钱吃饭,他都是自己赚。 这片码头的人对他都熟,从不把他当小孩儿看,也不会不满他多的那五毛钱。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能在这干活的谁不是挣扎着长大的,不会互相为难。 下午靳寒来了,身后还拖着个小尾巴。 他拿绳子把裴溪洄绑自己腰上了。 码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要是有人把裴溪洄掳到船上带走,他追都追不着。 工人们看见都骂他:“纯他妈闲的,二傻子一个,你到底怎么想的?” 靳寒不生气也不辩解,只默不作声地干活。 他什么都没想,他只知道一句话:生了就要养,养了就要养好。 他把裴溪洄带回来,就要努力把他拉扯大。 至少在他去死之前,都会尽心养着他。 - 一开始扛麻袋搁不住,后背被磨出一大片血瘀,两肩处的衣服都被血染红。 裴溪洄把他衣服掀开,看到那些可怕的伤口,扁扁嘴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靳寒以为他吓着了,放下衣服推开他。 可裴溪洄伸出小胖手一把攥住他的手,抽抽儿着说:“不盖,哥疼。” 边说边噘嘴帮他吹伤口,越吹哭得越厉害,好像那些伤长在他身上了似的。 老水手看乐了,拿药给他:“你这弟弟没白养,挺会心疼人。” 靳寒没说什么,让裴溪洄把药给自己抹上。 他个子太高,十四岁就有一米八。他蹲着,裴溪洄要站在板凳上才能够到他肩膀,就这样也得踮着点脚举高手才能给抹上药。 小孩儿手不稳,一开始抹得哪都是。 后面慢慢练出来了,靳寒也用不着了。 他背上磨出了一层厚实的茧子,肩膀和手臂在无数次提拉中长出结实的肌肉。再粗糙沉重的麻袋都不能擦破他的皮肤、压弯他的肩背——第一步总算是熬过来了。 - 枫岛入冬了。 码头上积了很厚一层雪,风卷着雪花往人身上吹。 裴溪洄穿着小雪地靴踩在雪地上,衣服勒得圆滚滚活像个胖球。棉衣棉裤厚得没人穿都能自己站住,两只手得支楞着,贴不到腿。 他戴着一套棕色小熊的帽子围巾和耳包,都是哥哥新给买的,唯独不戴手套。 靳寒给他戴上他就等人去干活了扯掉,两只小手往口袋里一塞,里面有早起哥哥留给他的两个煮鸡蛋。他没舍得吃,还热乎着。 他拿鸡蛋捂着手,等靳寒干完一轮中场休息时,就把蛋剥开,和哥哥一人一个吃掉。 然后用捂得温热的小手心去捂靳寒的脸,把他冻僵的大手放到自己帽子里给他暖着。 他手小,只能捂住一点脸,靳寒的鼻子被冻得通红,他就垫起脚和哥哥贴贴脸。 风雪中,一个软乎乎的小崽子抱着一个凶巴巴的大孩子,温热的小趴鼻子贴着人家高冷的鼻梁,头上小熊帽子的耳朵还被靳寒的额头压趴了,两个孩子腰上栓着条绳子。 这样的画面很温馨,就像两只在寒冬中紧紧依偎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其实那根绳子早就不需要了。 裴溪洄很乖从不乱跑,总站在哥哥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哥哥一看他他就挤出个大大圆圆的笑。 但靳寒一直没把绳子解下来。 不解绳子,也不让裴溪洄叫哥,别人说裴溪洄是他弟他还会反驳。 也多亏了没解这根绳子,他俩才能在后来的灾难里全活下来。 那是枫岛最热的一个夏天。 后海码头死了很多人。 仓库易燃物储存不当引发火灾,点燃了一批化学制剂。制剂炸了,猩红的火焰冲出去掀了码头。 几个工人当场被炸得身首异处,剩下的也淹没在火海里。 当时靳寒带裴溪洄去买鲷鱼烧,回来正往码头走时爆炸突然发生,强大气流把他俩掀进了海里。 两人飘在一块木筏那么大的破板子上,被海浪卷着推向大海深处。 入夜后海上能见度极低,雾茫茫一片。 靳寒醒来后第一时间去摸腰间的绳子,还在,裴溪洄被绳子捆着,坠在木板尾巴上。 他连忙把弟弟拽过来,解开绳子把两人更紧更结实地捆在一起。 裴溪洄有些怕,但没有哭,缩在靳寒怀里,仰着小圆脸问:“靳寒,我们会死吗?” 靳寒不准他叫哥哥,他只能在心里偷偷叫,平时就没大没小地叫他名字。 靳寒也不知道。 海上起浪之后漂流速度完全不可控,他不知道过去这么久他们已经飘出多少海里,甚至飘出后海被冲进别的海域都有可能。 “可能会,你怕吗?” “靳寒怕不怕?” 靳寒说不怕。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可是我怕,我怕你死。”裴溪洄说完停顿片刻,扁扁嘴道:“你那么好,不要死。” 靳寒垂下眼,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一个小圆脑袋。裴溪洄小时候哪里都长得很圆,圆头圆脸圆肚皮,还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此时正固执又伤心地看着他。 “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不要哥哥死……”他刚醒过来看到自己在飘时都没哭,想到靳寒会死却哭了,眼眶一下子红得不像话,红色的圆圈里有两个小小的靳寒。 靳寒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第一次和他说:“我不是你哥,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人,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你要自己长大。” “我不长了行不行!我不吃饭了,不用你那么辛苦,你陪着我不行吗?怎么才能有关系啊,我不知道,你教教我怎么才行啊。” 小孩子说不清话,很多意思表达不清。他伤心地嚎啕大哭着,眼泪一行行顺着小圆脸往下淌,张开的嘴巴里还有一颗小豁门牙。 哭声戛然而止,他想起什么,伸手往自己口袋里掏,掏半天掏出一小把瓜子来。 昨天一个工人给他的,他想留着和哥哥一起吃,后来就忘了。 他把瓜子全给靳寒,拿出自己的所有想把靳寒留住:“哥哥吃,不要死。” “你不饿吗?”靳寒问。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半大猪羔子吃死哥。 裴溪洄饭量大,一顿吃两个肉包,晚上还要加奶粉宵夜,这会儿估计早饿了。 裴溪洄说不饿,说完肚子就叫了一下,脸不太好意思地红了。 如果是以前靳寒早把瓜子给他剥了,但这次没有,他把瓜子摊在手心,让裴溪洄数。 裴溪洄认认真真数完,“十九颗。” 靳寒说:“如果明天晚上我们还等不到救援,那这十九颗瓜子就是救命的东西。” 裴溪洄不懂,“什么是救命的东西?” “就是没有这个就会死,少分一点也会死,你选吧,你要几颗?” 他把话说得很清楚,如果明天还没人来救,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这十九颗瓜子,他们之中没有瓜子的或者拿的少的那个人就会死。 裴溪洄那么怕他死,应该知道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接下来就看他的选择。 小孩子是不会伪装的,只凭本能做事,饥饿和死亡几乎是他们本能里最害怕的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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