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吉祥。”苏和额乐说,“我知道的,是两个很好的词汇。” 而周安吉却摇了摇头:“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尽管苏和额乐对于古代诗歌不太有研究,不过听这些句式也大概能猜到:“《诗经》?” 周安吉点点头:“‘吉’在这句诗里,是漂亮的意思。” 苏和额乐顺着视线朝周安吉望过去,看见他在门口一盏昏黄的灯光下,仍保持着刚刚低头的姿势。 弯弯的睫毛眨呀眨,扇动着眼前的一小片空气。 他背对着光,可瞳仁里仍蓄满了一池清亮。 苏和额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好像是一汪泪水。 “真的很漂亮。”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上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没有被理智打住,像是某种无意识地,苏和额乐轻轻地用拇指覆了上去。 长久牧业过的手掌是很粗糙的,不如周安吉的脸,像是刚剥壳的鸡蛋,又像温润的白玉石。 他的手刚小心翼翼地碰到那层软肉,对方就被刺激得眨了几下眼。 睫毛微微动,扫在苏和额乐的掌心,像只小虫。 痒痒地挠在他的心尖儿。 直到对方慢半拍似的愣愣地转过头,他才收回手:“你脸上有只小虫。” 周安吉抬头一望,蒙古包门口的黄色灯盏周围,确实围绕了密密麻麻的趋光小虫:“哦,谢谢。” “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女孩儿。”苏和额乐问到。 周安吉轻轻泄了口气:“名字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取好了,那时候家里人都认为我是个女孩儿。” 他自顾自地讲到:“我已经有四个表哥了,我爸爸是他那一辈中最小的孩子,所以我也是我这一辈中最小的。” “在我出生之前,全家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苏和额乐听他讲话的时候,总喜欢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微微发笑。 但周安吉知道,阿乐不是在笑话他。 “所以你是被当成女孩儿养大的?”苏和额乐好像对他的成长经历很有兴趣。 周安吉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他们还是会给我最好的,属于男孩子的一切。” “只不过我也知道,他们一直都有些失望。” “可这也没办法啊。”周安吉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像优异的学习成绩这些东西,我还可以努努力去争取一下,但我的性别,也不是我努力就能决定的。” 虽然嘴上不说,但周安吉很难过,苏和额乐看得出来。 不然也不会出生二十多年了,仍对此耿耿于怀。 但苏和额乐也没再继续答话,不知道是不是在绞尽脑汁地想一套安慰的说辞。 然而苏和额乐并不擅长于此。 周安吉想,自己关于男孩还是女孩的这一套论述,以及自己表现出来的,对这件事抱有的极大重视和无法释怀,是不是在苏和额乐看来都太过小儿科了? “那你们蒙古族呢?”周安吉接着问,“会有什么重女轻男,或者重男轻女的糟粕传统吗?” 苏和额乐很笃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的信仰不允许这样。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珍宝,不该被差别对待。” 周安吉望了望天,没再说话。 信仰,如果他也有信仰,那该多好。 沉默了良久。 周安吉歪过头来说:“可以跟我说说你吗?阿乐。” 周安吉还是对苏和额乐那无知无觉的少年生活好奇得要命。 仅仅从他自己口中说出的,对游客丝毫不耐烦的苏和额乐,还有刚刚那句“我也成了这样的人”。 就足以让周安吉在心里描绘出了一个骑着快马、桀骜不驯的少年模样。 苏和额乐也跟着望了望天,星辰西落。 “今天晚了,下次吧。” 说完,便提着凳子回了蒙古包。 作者有话说 1、“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出自《诗经·国风·唐风·无衣》 安:舒适。吉:好,漂亮。(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不同的两首诗。)
第9章 月亮月亮 周安吉盯着门内像是被幽闭着的灯光,直到身后的门帘已经放下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回过头。 这都不肯讲,苏和额乐好小气。 他心里想。 周安吉也没有立刻跟回去,仍坐在门口,托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儿的星星。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门帘又重新被掀开了,光影从背后洒过来,门口立着苏和额乐高大的黑色影子。 周安吉转过头,发现对方已经洗漱完换上了睡衣。 他逆着光,正用一种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还不进来吗?” 语气平静,并不是像在催促。 周安吉点了点头,撑着凳子站起来。 不料久坐的双腿有些微微发麻,他起身后脚下一软,猛地踉跄了一下,身体直直地往后倒。 “小心。”苏和额乐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小臂,才阻止了又一场“灾难”发生。 周安吉被温热手掌拉回原位,睁大的眼神飘忽,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悸中缓过神来。 他看见苏和额乐的脸上似乎升腾起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无奈神色,紧接着就感受到自己的后背和腿弯猛地升起一股力量—— 他被苏和额乐打横抱了起来。 周安吉觉得自己尽管是个病号,但几步的距离也不至于此。 但他又怕摔,也不敢乱动,只好用双手隔着一层空气,轻轻地环在苏和额乐的脖子上。 他听见对方嘴里喃喃念叨着:“平地也会摔。” 语气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苏和额乐这时一定在心里肯定了周安吉“羸弱,且不靠谱”的身体状态。 对方用后背顶开蒙古包的门帘,抱着他直直走到了床上。 将他放下后,再去拾回了那只被他遗落在门外的凳子。 周安吉平日里在学校为了做项目、写论文,是个熬夜熬惯了的人。 这晚,苏和额乐将他塞进被子里,关灯睡下之后,时间还不到十一点。 “阿乐?”他试着叫了声。 “嗯?” “你困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翻了个身,与他面对着面:“还不怎么困。” 周安吉叹了口气:“那我们为什么要睡这么早?” “那你想干什么?”对方笑着反问,“还在对我的故事感兴趣吗?” 周安吉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我的过去都对你坦坦荡荡了,我不想还对你一无所知。” 刚刚在蒙古包外,苏和额乐承认了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 既然是朋友,也都谈过心了,那么交换故事就是拉进彼此关系最简单的方法了。 “我的过去其实很无趣。”苏和额乐没反驳,“我好好理一理吧,等那达慕大会结束,就告诉你。” “哦,好吧。”至少得到了一个具体的期限,周安吉没再深问下去。 虽然对于那达慕大会召开的具体时间完全没有把握,但周安吉仍觉得自己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胜了一筹。 “那现在困了吗?”苏和额乐又问。 周安吉还是摇了摇头:“还没有。” 他在心底里埋怨对方明知故问,难道在得到一个承诺后就会使人神思困倦吗? 当然不会。 他只会对苏和额乐的故事越来越好奇,然后满心欢喜地期待那达慕大会的到来。 这时,周安吉听见苏和额乐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中,他看见一个身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你是学天文学的,应该知道很多星星的故事吧。” 对方无端地发问。 周安吉也跟着支起了身体:“对啊,你想听吗?” 苏和额乐笑了:“星星的故事应该比我的故事有趣得多。” 正当周安吉在心里把这一幕理解为,苏和额乐在向他讨要睡前故事时,对方却“啪”的一下打开了灯。 “那走吧。” “去哪?”周安吉仍支着身体呆在床上。 “你不是还不困吗?我们骑马去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看星星。”苏和额乐回。 这是周安吉第三次攀上敖都的马背了—— 同样是在一个深蓝色的夜晚。 不过与骑马相关的一切,对他来说仍很陌生。 他颤颤地立直身体,双手紧握着马鞍前的把手,很自觉地把缰绳的控制权交给了身后的苏和额乐。 苏和额乐安然地用手臂将身前的周安吉拢紧,勒紧缰绳让敖都先慢慢地小跑。 “阿乐。”周安吉目视前方,叫着身后人的名字,“你是几岁学会的骑马?” “三岁。” “三岁,好厉害啊。”周安吉喃喃地道。 “怎么,你想学吗?”苏和额乐说话时声音沉沉,连带着胸腔的振鸣、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转,都在一瞬间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都通通传给了周安吉。 很幸运的是,他在这样的时刻居然也能分出心神,去把苏和额乐感受得真真切切。 “想学的话,我可以免费教你。”对方说着说着就笑了。 周安吉知道,阿乐是在拿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 他摇了摇头,细软发丝扫在苏和额乐的下巴,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跟着痒丝丝的。 “我手脚不协调,学不会。”他回。 对方在背后发出哧哧的笑声:“怎么?周安吉难道是在妄自菲薄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苏和额乐这时突然会叫他的全名,虽然他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不太待见这个称呼,但又没办法去阻止别人叫。 “小的时候,家里人送我去学过一段时间的民族舞,后来……” “后来怎样?” “当然是放弃了,在我成为舞蹈班里最差最差的一个学生之前。”周安吉说。 这时,敖都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笃笃的马蹄声堪堪盖过了身后传来的笑声和话语。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笑什么,总之,他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也很满足。 迎面闯来的夜风清朗,偌大草原仿佛和头顶的深蓝天幕一样广阔。 蒙古族人似乎天生就带有一种识别路途的能力,不然在这么黑的天穹下,苏和额乐怎么知道那个看星星的地方在什么方向? 周安吉想。 与上次一样的,周安吉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骑了很久的马。 无限广阔的天地总是会让人感觉渺小。 此时周安吉又一次地脚踏草原,屹立在了无垠天穹之下。 如果说,那些比地球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星辰,之所以看起来会如同米粟一样渺小,是因为距离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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