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他实在不太习惯这种很正经的一问一答的交谈方式,像是父母辈爱看的新闻联播里的采访。 于是乎,周安吉的第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时,苏和额乐便放下水杯,一把把他怀里的电脑捧了过去,开始沉默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周安吉凑过去一看,发现苏和额乐正在他列出的几个问题下面写答案。 他俨然地坐正了身体,权当是苏和额乐放了一天的羊累到了,不想说话。 “如果你叫不惯我的名字,可以直接叫我阿乐。”过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才开口道。 此时周安吉正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啊?没有,苏和额乐叫起来挺好听的。” “好听?”对方蓦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他。 “对啊,好听。”周安吉觉得好听只是个很普通的夸赞,怎么苏和额乐反应这么大,“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蒙古族人的名字都是些含义很好的词。” “我知道,是强悍的人。”周安吉得意道。 苏和额乐却默默地抛过来一个白眼,纠正到:“是强悍的鹰。” “鹰,鹰你知道吗?就是天上飞的那个。” 周安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直都理解错误。 就算北京的上空不会有鹰,但鹰是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他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对不起。” 这时,苏和额乐把电脑重新递了回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字。 周安吉大致地瞄了一眼,苏和额乐写得很详细,也完全没有在乎他的这些问题有没有过度越界。 苏和额乐揉了揉眼睛,重新站起身来,走到他自己的床头开始解蒙古袍上的腰带:“我们什么时候干正事?” “啊?什么正事?”周安吉凝视着对方的动作,不明白他在明示或者暗示什么。 “不是要教我学汉语吗?”苏和额乐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笑着问,“你是忙着想了一天我的家庭琐事,还是想对这个决定表示反悔?” 周安吉连忙摆摆手:“没有。” 他从自己的床头拿起了一本诗集,说:“我决定了,以后每天晚上教你读一首诗。这样字也认了,情感表达也体会了,一举两得。” 苏和额乐换完衣服,点头道:“好,可以。” 于是,他端了两只木凳,扶着周安吉去了蒙古包外面。 周安吉不解地望着他,苏和额乐说:“你不是喜欢星星吗?在星星下读诗更有体会。” 这晚的星空倒是比周安吉初到内蒙时的更璀璨些。 苏和额乐见他望着星星出了神:“想拍吗?如果想的话,我可以把蒙古包里的灯全都关掉。” 周安吉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算了,不麻烦你了。” 苏和额乐在木凳上坐定,顺着他的眼神,也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星空:“不麻烦,那等你伤好了我再带你去拍星空。” 这是周安吉收到的,继“分辨东南西北”之后的第二个不大不小的承诺了,时间都被妥当地安排在了他伤好以后。 周安吉有些欣然地侧过头去看苏和额乐。 他想,如果苏和额乐真的嫌他麻烦的话,那就大可不必主动提出这件事。 “谢谢。”周安吉没再拒绝这份好意。 “你之前是想去涝利海么?拍星星为什么要到游客常去的地方?”苏和额乐小声揶揄到。 “你忘了,我也是游客。”周安吉同样揶揄。 苏和额乐哑语,哧哧地笑到:“你胆子也挺大的,居然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敢一个人跑到内蒙古来。你知道内蒙有多大吗?” 周安吉小声道:“知道,我学过地理的。” 闲聊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回归正题,苏和额乐对着他手里的书昂了昂头:“开始吧。” 周安吉翻开了自己今天特意折起来的一页,自顾自地朗读起来: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但是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 周安吉读到一半,忽地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去看苏和额乐的反应。 他看到对方正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 门外一盏昏黄的灯照得苏和额乐的眼睛亮晶晶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的亮。 周安吉可以确定,此时的苏和额乐一定是在盯着自己的眼睛,而非盯着他手里的书。 因为只有当他盯着眼睛的时候,自己才能这样和他对视。 苏和额乐眼神缱绻,并没有半分要躲避的意思。 最终还是周安吉先认了输,他咽了一下口水,回过头继续读到: “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 “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1、“你叫什么名字?”是两人初遇时,周安吉对苏和额乐说的第一句话,详情见第一章 。 2、关于这首诗的出处比较模糊,有人说是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也有出处显示是名为“西村袋子”的天涯楼主发布的帖子(原贴已删)。文字很打动人,所以借此来推动剧情。
第8章 安吉 周安吉读完后,眼神仍落在泛黄的诗集上,半晌也没有移开。 他知道,自己今天选的这首诗,带有一些明显的爱情意味。 或许以苏和额乐的汉语水平,对方根本听不懂。 他想。 毕竟描写爱情的诗句千千万万首,而他还要给苏和额乐读这么长时间的诗,总不能首首都避开。 因此他不想为此过多解释什么,不然像是在欲盖弥彰。 周安吉在心里给自己找好借口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转过头去,准备再次迎接苏和额乐炽烈的眼神。 对方仍歪头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周安吉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样?” “很好。”对方回。 “好在哪儿?”他一边再次发问,一边在心里忐忑。 苏和额乐眨巴了两下亮晶晶的眼睛,眼睫弯弯地含了一脸笑意,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周安吉心尖儿上猛然泛出一阵酸软,粉红渐渐爬上耳梢,他重新回了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哦,谢谢。”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在夜空下坐了好一会儿,还是苏和额乐先开口了:“其实我对你挺好奇的。” 似乎是在为这个沉默的夜晚寻找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夜晚总是个倾诉的好时候。 尤其是当星光璀璨之时,一闪一闪眨巴着的星辰像是为今夜酝酿了一场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气氛。 不过这种经历对于两人来说,都有些久违了。 周安吉闻言后,暗自有些吃惊:“我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紧接着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全中国最普通的那一类人。从小到大老老实实地读书,然后考上大学,又整日整夜地为论文烦恼。” “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很轻,像是在妄自菲薄。 苏和额乐将双臂搁在膝盖上,叉着手目视前方,很平静地说:“是能够考得上北京一流大学的高材生,是会遵从自己的兴趣选择天文学专业的人,是敢不做什么准备就独自来内蒙古的周安吉。” “不厉害吗?”苏和额乐转过头问。 周安吉苦笑一声:“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敢一个人来内蒙古,还走丢了,我这个把柄是不是要被你笑话一辈子啊?” 当时的周安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会轻易地脱口而出“一辈子”这个词。 一辈子听起来总是很漫长的,总是蕴含了无数的不确定性。 如果在以后某个时刻,他能对此时此刻这场星空下的谈话有所感知的话,就会知道,自己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其实已经预示了他与苏和额乐的将来。 而此时,苏和额乐没有否认心里的直观感受:“如果放在以前,我确实会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觉得是对自己极大的不负责。” “现在呢?你改观了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点点头:“后来我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 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过我可不会像你这样走丢。”说完便哧哧地笑了起来。 周安吉轻哼一声,白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沉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怎么不说话?” “阿乐。” “嗯?”这是在苏和额乐主动提议之后,第一次听见周安吉叫这个称呼。 “我可以把现在这个场景理解为,你是在跟我谈心吗?”周安吉问。 “如果你想的话。”苏和额乐回。 于是在周安吉与苏和额乐相识的第五天,他们在这晚成了可以促膝长谈的好友。 周安吉挪了挪身体,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用双手托着下巴,目视着远方一片黑漆漆的草原。 像是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苏和额乐缄默地坐在一旁等他开口,眼神却飘忽地随着灯光下周安吉的轮廓,细细地描摹了一遍。 周安吉与他年少时遇到的那些游客都不太一样,那些人总是热情、饱满、精力充沛,他们想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获得十足十的快乐与满足。 可这些形容词于周安吉来说似乎毫不相关。 他好像不是在内心充盈地妄想着一场来之不易的草原旅途。 但他又确确实实是为了一个目的坚定地选择了内蒙古,而非其他旅游城市。 苏和额乐读不懂。 周安吉并不是那只被他从草原上捡回家的小羊羔,并不是在他满足了对方的口腹之欲后,就能安然地黏在自己身边。 苏和额乐想起了自己初遇周安吉的那晚,在心里给他安上的几个标签:“大城市”、“高材生”、“游客”、“天文学”…… 似乎是与内蒙古格格不入的几个形容词。 周安吉是只属于广阔天地间的鸟,他有无数种可能性,内蒙古的草原这么大,可以全心全意地包容他,但却留不住他。 鸟儿只是暂时摔伤了,等伤好之后,就会继续飞走的。 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鸟儿即将浓墨重彩的人生中,短暂地留下浅浅一笔。 苏和额乐想。 这时,沉默半晌的周安吉终于开口了:“我记得你刚刚跟我说过,你们蒙古族人的名字,都是一些含义很好的词汇。” 没等苏和额乐回答,他又继续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们汉族人也是一样的,会把对于小孩的期望都寄托在名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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