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琢上前打招呼,随口问:“你怎么来了?” 陶正和有些支支吾吾:“没什么,就是……来南城有点事,正好来看看你。” “什么事啊?公司的事?” “差不多吧。”陶正和看了后妈一眼,后妈没说话。 陶琢注意到,便不再问。 陶正和让陶元和哥哥问好,陶元不乐意,把头一扭,鼻孔朝天。 陶正和说来都来了,正好去你宿舍看一眼。几个人住一间啊?都是本地人吗?你们相处得还好吧?问了一些作为监护人两个月前就该知道答案的问题。 陶琢一一回答,和宿管打招呼,带陶正和上楼。一中宿舍没电梯,实在有些难为陶大老板,陶正和爬到五楼,喘了半分钟没缓过劲儿。 严喻不在,脏衣服也不在。陶琢猜他大概是去洗衣间了,平日里图省事,他们两个的衣服总是混在一起洗。 陶琢让陶正和坐,陶正和却说:“你腿怎么了?” 陶琢心想你终于看见了?答道:“学农的时候被蛇咬了。” “什么学农?” “我微信和你说了的。” “哦哦哦,对对对,”陶正和连忙找补,神情很尴尬。陶琢没拆穿他,陶正和又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吧,我看看?” 陶和说没事,陶正和非要看,陶琢只好坐在床上,撩开裤脚让他看个够。 陶正和一蹲下来就开始大惊小怪:“哎呀呀,你看这,咬得还挺深,能不能走路啊?不会有后遗症吧?爸再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每逢这种时候,陶琢都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烦躁:“没事,你再晚来两天,我都能跑了。” 陶正和抓了抓头发,不好再说什么。这时推门声响起,严喻抱着一筐洗完的衣服走回508。 陶正和立刻伸出手:“你好你好,小琢的同学吧?我是他爸爸。” 严喻对陶正和没什么好印象,看他一眼,高贵冷艳地“嗯”了一声,扭头就走。 陶正和讷讷收回手,陶琢心下觉得好笑,嘴上打圆场道:“爸你不用管他,他那人性格就那样。” 严喻面无表情,晾好衣服,又拿着数学竞赛题出去了。 陶琢注意到陶正和神色复杂,主动开口:“有什么事吗?” 陶正和把后妈和陶元轰出去,自己坐在椅子上:“没事啊,没事就不能来看你?” 陶琢狐疑:“真没事?” 陶正和摇头。 于是陶琢不再搭理他,继续从行李箱里往外清东西。 陶正和连忙说:“还有什么要收拾的,爸帮你。” 陶琢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用,你哪会做这些啊。” 陶正和顿了一下:“还是帮帮你吧,你脚也不灵便。以后……” 以后怎么样,陶正和没说下去,陶琢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陶正和的视线一直落在陶琢身上,始终欲言又止,陶琢专注于收行李,没感觉到。 时间就这样白白流走,后妈又带着陶元回来。 陶琢从墙上的镜子里瞥见她给陶正和比眼色,那意思分明是:好了没啊? 陶琢便知趣道:“宿舍太小了,没什么事你们先走吧。” 陶正和说不小不小,坐一会儿不要紧。陶琢心想那可太要紧了,庙小装不下大佛。 果然,不到半小时,陶元就坐不住,在宿舍里上蹿下跳,左摸摸右看看。 “别乱动,”陶琢警告道,“那是我舍友做的小空调,弄坏了你没法赔。” 睡在离空调最远处的乔原棋半夜总是喊热,干脆发挥聪明才智,自己做了个移动空调挂在床头,这时挑起了陶元的注意力和破坏欲。 “陶元!”陶正和扭头,示威般大吼一声,陶元赶紧把手缩回来,躲到妈妈身后对陶琢做鬼脸。 陶正和挠挠头,终于开口:“小琢,等下收拾好了,一家人一起去吃个晚饭吧?有家粤菜酒楼还不错,正好带你弟弟也尝尝。” 陶琢其实不乐意,但是又不能直接撂陶正和面子,嘴上嗯了一声,心里开始思考该找个什么理由推脱过去。 陶正和观察陶琢脸色片刻,又说:“其实还有个事吧,想和你……” 这时“呲啦”一声响,陶琢回头,发现是陶元在翻自己堆在一旁的学习资料,不慎撕坏了其中一张试卷。 陶琢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陶正和“啧”了一声,准备开骂,然而后妈眼疾手快,抢先斥责道:“陶元!你在干什么!说了不要乱动!给哥哥道歉!” 陶元不道歉,后妈也不催促,所以这句话唯一的作用是堵上陶正和的嘴,并且效果惊人。 陶正和只能来委屈陶琢:“这个……重不重要啊……要不……” “没事,还没写的试卷。我再拿一张就是了。” 陶琢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敷衍。 这个小插曲把陶正和努力维持的虚假的和谐彻底撕破,再有什么话都都不方便说了。他只能瘪着嘴走出去,站在走廊上打电话。 陶琢继续收拾行李,陶元继续无法无天,左摸摸右看看,把桌上的书翻得一团乱。 陶元想要穿鞋爬严喻的床,陶琢把他拎起来丢下去。 陶元瞪了他一眼,踩在梯子上去扯陶琢的蚊帐。 陶元把蚊帐扯得一团乱,把床单床垫全翻出个角,见陶琢完全不搭理自己,顿觉无趣,开始寻找新的作妖手段。 最后当陶元拿桌上那沓严喻复印给陶琢的数学笔记要去叠纸飞机时,终于踩到陶琢底线,陶琢忍无可忍,高高抬起手——然后轻轻放下,很窝囊地塞给陶元二十块钱,打发他去小卖部自己买雪糕吃。 ……惹到我真是惹到棉花了! 陶琢内心扭曲地想,你就作吧!父母不教,以后到社会上有的是大哥大姐教你做人。 可惜陶琢花二十块钱只换来十分钟消停。十分钟后,小屁孩举着一瓶冰可乐回来,死缠烂打让陶琢给他打开。 陶琢毫无防备,没想过一个六岁小孩能有那么多鬼点子。 然后蹲下来接过一扭,被摇了半天的可乐立时喷涌而出,“噗”一声溅了陶琢满脸。 陶琢整个人从头到脚湿漉漉,不断滴落粘稠的糖水,身上的白T恤也一片狼藉,陶元哈哈大笑。 陶正和闻声进来,见状怒不可遏,一把抓过陶元,举着巴掌要往他屁股上揍。 后妈把陶元往身后拽,嘴上数落陶元不懂事,面上狠狠瞪了陶正和一眼,陶正和顿时不敢再吭声。 “……没事,”陶琢深吸一口气,“我去洗一下就好了。” 把衣服脱了甩在洗手池,陶琢心想,真他妈操了。 严喻这时戴着耳机从楼下上来,推开508的门,看见满地狼藉,脚步倏然一顿。 他无视那一家三口,径直走向阳台。陶琢正赤/裸上身站在水池边搓衣服,严喻眉毛皱起来。 严喻走过去,扳陶琢的脸仔细看,冷声道:“怎么回事?” “没事,”陶琢筋疲力尽,疲惫道,“就是拧可乐的时候被喷到了。” “等下还得洗个头,”陶琢抓了抓头发,发现刘海黏黏糊糊,全一缕一缕绞在一起,“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热水,不然还得……” 陶琢猛然回头:“等等严喻你要干什么?” ——严喻冰雪聪明,一听陶琢开口就知道怎么回事,垂眼左右打量,把单宇那只巨大的牙杯拿起来,打了满满一杯水,转身就走。 陶琢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放下衣服,一跳一跳跟过去,但根本赶不上严喻的脚步。 只见严喻面无表情朝陶元走去,站定,平静地看了那小孩一眼。 然后“哗啦”一声,用水把陶元泼了个透心凉。 陶琢:“……” 世界突然寂静了。 三秒后,大人还没反应过来,陶元已经一扯嗓子,以E5的高音嚎啕大哭。 后妈第一个跳起来,发出“别哭了”“你干嘛呀”“你和一个小孩计较什么”的尖叫声,陶正和第二个回神,念叨“这是怎么回事”“哎呀你别哭了”“我带你去买件新衣服还不行吗”。 在一片混乱中,陶琢听见严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家,容不得你撒泼,滚出去。” “你,还有你,”他带着点寒意瞥了陶正和一眼,又顺带睨过陶正和身后的女人,“一起滚。” 陶元被严喻的眼神吓到了,打了个嗝,往大人身后躲。确定严喻够不着他,以更高的分贝和更刺耳的频率哭嚎尖叫。 那声音难听得陶琢鸡皮疙瘩都鼓起来,严喻居然能保持理智,没什么表情地给宿管打电话。宿管匆匆忙忙赶过来,看着这满地狼藉,头皮发麻地命令三人立刻离开。 两个儿子都成了落汤鸡,陶正和手忙脚乱。他看看陶琢又看看陶元,还是一把抱起小的,拉着后妈胳膊急匆匆往外走。 对于陶正和肉眼可见的偏心,陶琢往常会觉得难过。可这一刻,看着严喻挡在自己身前,坚定地握住他手腕,陶琢忽然觉得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整个男生宿舍的人都探出头来围观,看严喻把陶正和的外套、后妈的皮包、还有陶元的玩具车一起丢到走廊,啪地一声冷冷甩上508大门。 片刻后严喻又打开门,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把装模作样跟到走廊送别的陶琢衣领一揪,抓小鸡似的拽回508。 严喻低头看了陶琢一眼,没说什么,走向阳台,把陶琢洗到一半的可乐T恤顺手洗完。 于是陶正和突如其来的拜访,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结束。 五分钟后,陶琢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在刚刚那短暂的五分钟里,宇宙爆炸了。 但陶琢只是耸肩,心想好吧,这样也好,省得还要给陶正和绞尽脑汁编造缺席家庭聚餐的理由。 世界回归寂静,陶琢看着地上的可乐,一跳一跳到处找抹布。严喻示意陶琢坐着别动,自己去拿拖把拖地。 陶琢就看着某人垂下眼睛,面无表情把地拖了三遍,仿佛嫌弃自己家进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等瓷砖干净得能照镜子才默默停手。 扭头问陶琢:“还有什么没收?我帮你。” 陶琢忽然觉得好笑。 这个人就这么平静地看着自己,神色淡淡,仿佛刚才一言不发就拿水泼人的幼稚行为和他完全无关一般,冷漠的表情中透露着一丝理所当然。 陶琢便忍不住想,严喻也太可爱了吧?严喻怎么能这么可爱? 陶琢倏然弯起嘴角,方才因为陶正和一家的到访而萌生的焦虑与烦躁瞬间尽数消散。 严喻猝不及防,不自然地扭过脸去:“傻笑什么。” 陶琢只是摇头,让严喻帮他捡行李。 把烦人的家伙赶走了,世界安静下来。两人坐在床边叠衣服,严喻说:“以后有脾气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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