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些错误谁来埋单?无辜的受害者吗?”凌顼这次却罕见地没有应他,“所有错误都是由错误本身堆砌的,就像积木,只要缺少了任何一个底块,都会溃不成军。所以不要为雪崩找借口,因为它本能够避免。” 文天成这下可不说不出话来了,他把头扭了过去,有些不乐意自己被一直听话的人拂了面子,看上去气鼓鼓的。而凌顼这次破译的时间也格外长久,眉头在一张冰块脸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但终究是吊着,严肃得怕人。 终于,就在文天成由站变坐,由坐变瘫,头一点一点地被地心吸引时,他雪白的手套突然一展。 “对不起,穆小姐,刚刚是我意气用事了,对您不太友善,我反思。” 他这句来得蹊跷,甚至把文天成都招呼了个措手不及。就好像他刚才的愁眉苦脸并不是因为破解太难,而是沉浮在了某种自我纠结里,“我可能,只是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的神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在轻轻握拳,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后,终于还是重新:“这是洛瑾瑜制作的利润表,记录了那条生产线上的收益,但没写明具体都销往了哪里。” “安泰必斯,这是你们的新药?”他又往后翻了两张图,“口服,一日两次,适用于感冒咳嗽的……普通人群?”他停下,“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生产普通药品了?” “什么?”穆栀一听,顿时慌了神色,“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们公司向来只针对纳斯塔研发专用药品,这安泰必斯又是个什么东西?!” 药、纳斯塔、普通人、AH?这几个要素混杂在一起…… 不由深深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还因凌顼而愣神的文天成连忙拍案而起:“立刻让人中止这条生产线上的所有作业并组织化验回收,否则就来不及了。”他艰涩吞咽道,“我想,我应该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
第四十二章 ??哈姆雷特 生产线的私自转让在一小时后就得到了证实。 洛瑾瑜生产的安泰必斯并没打着康定医药的旗号,反倒是挂了个别家公司的牌子。公司表面文章做得挺好,花里胡哨,随手一搜都是与某某科技的项目合作。但几人通过内网一查,这牌号其实也就才注册不久,实体地址还没落着,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大空壳子,更别提那远去了其他国家定居的窜逃法人了。 洛瑾瑜虽也诡谲,但还远远未到能肆无忌惮漠视法条的地步。眼下这明显与工商税务沆瀣一气的布局,分明是出自某类稳操实权的人之手。 千丝万缕纠结错乱,最后竟又绕回了起点。所有看似进展的进展都成了阻碍,像道一边繁花似锦一边腥风血雨的岔路口般质问起来:进,还是退?你知道该选择哪里。 文天成站在那里,犹豫了。 可他以前分明是不会的。 “要不去那里看看吧,去对面。”他突然失神般轻着脚步越过了凌顼,直盯着窗户后面那座清清冷冷的卯晨医院自语了起来,“我好像,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在那里了。” 幸而早就在三番五次的探病中和医院的护士们混得很熟了,所以即使钟昴不在,她们也毫不怀疑地带着两人直接来到了那个房间。 再一次见到奥利维亚,她好像更瘦了,一头深栗色的长发铺散在枕巾上,光泽似比初见时更黯淡了些许。她果然病得厉害,缓缓睁开的双眼已污浊成了一片灰尘,像是雾霭凝结在了布满指纹的窗户棱上,没有一块不是斑驳。 文天成不敢相信,不敢上前,急须支点的溺水者般反手握住了凌顼一只精实的臂腕,紧得要掐出勒痕。 女孩白皙的肤色已然蜡黄,常年输液的手背上更是显出了一片将死的灰翳。但奇怪的,她那毛绒的鹿角却似乎更长了,而且优雅地弯出了弧度。就好像全部生命都被这无情的突发器官鸠占鹊巢地强势褫夺,如同包上了硬壳的菟丝花。 渐渐的,她侧头了,但侧头也是渐渐的。 她似是而非地朝文天成投去了略带朦胧的半眯一瞥,毫无血色的唇瓣一张一翕。 “我……见过……你……”文天成这才惊觉这竟是他第一次听女孩说话,名叫奥利维亚的灰眸女孩居然说着一口沙哑却标准的普通话,如果健康甚至应该相当动听,“谢……谢……” 绷紧的手指骤然一缩,文天成俨然忘记自己还拉着别人,竟就那么直直抓着他向前迈去:“不,不,别说话了,你必须得好好休息。”他惨白着面色吐露出谁都不信的话语,“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女孩仰起脸颊,向他虚弱一笑。拉紧的嘴唇崩出干裂的小口,鲜红的血渍点点沁出。 她乖巧点头,又摇了摇。摇头是疲惫的,又把眼闭上了。 就这样盯着女孩似醒似睡的面容静静看了半晌,文天成魔怔地,突然就一把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吃苹果吗……?”他自言自语,“吃苹果吧,吃完就一定能平平安安的。我这就给你削一个。” 他大睁着双眼寻找起应该存在的水果,但就在即将触及的一刻,被另一只手给瞬间抢夺了。 “刀给我。”凌顼伸出掌心,不容置喙,“我来削。” 缕缕血丝逐渐爬进了文天成眼里,他一边几近偏执地把折叠刀往后藏去,一边屈身向前够起了那仅存的一只苹果。 “给我!应该是你给我!”他嘴里胡乱喊道,“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 凌顼皱眉:“不,不行。你现在的状态不对,很可能会伤到自己。” “不,我会很小心的!”突然间,凌顼猛地将苹果举过了头顶,文天成又立刻跳起去抢那加上臂长两米好几的高度,“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你不懂吗?!这将是我永远亏欠她的!” 他跳啊跳,扒着肩膀贴身去捉,眼看着凌顼眉头愈发紧锁,却仍旧一无所获。 又跳了几次,他终于放弃了,干脆自暴自弃地委身圈上了对方腰腹。 “求你了凌顼,我知道你是为数不多能真心实意待我,公正评价一切的人。既然如此,你也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对不对?我真的已经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他把头抵在对方坚实的肩膀上,那肩膀强而有力,好像承起了他不能承受的所有重量,“这或许会是第一,也将会是永远的最后一次了。” 削苹果的时候,还是不小心把手削破了。 没办法,文天成的手实在抖得太过厉害,一起一伏就像帕金森的重度患者。 他站在床边削皮,刀尖一划,皮跌进了桶里,血滴上了床边。他没管,用刀切去那染了血的一小块果实,混混沌沌塞自己嘴里咽了。 凌顼很快就问护士要来了酒精棉片创口贴,文天成于是就那么愣着将缺了一块的白色苹果用纸巾垫好了放在床头,木钝钝地把手交给凌顼全权处理。 一滴尚未顾及擦去的血珠顺着栏杆倾斜的角度咕噜坠落,它一下扑进女孩平稳放置的手背上,无声无息。 慢慢地,它顺着手背滑下去了,只留下一条逐渐浅淡的细丝。但那细丝却并不干涸,而是像一道抹匀在地的水迹,不一会儿就全部消散在了空气里。 文天成捏着纸巾怔住了,他甚至感觉自己是没来得及去擦。 他看见了,而且他莫名知道凌顼也一定是看见了。甚而至于,这或许就是凌顼故意想让他看见的。可他接着又转头望起正替他撕开创口贴的凌顼,那全神贯注的样子,毫无旁骛。 余光里的阴翳突然渐进褪去了,像黑夜里退潮的海水。那是一种好像从皮肤下,从血液中,从筋脉里全身而退的海潮,像藤条植物的崩塌剥落,抑或是重获的新生。 突然间,一双血色的眼睛抬起来将他攫住了,就在创口贴即将包裹上手指的前一秒。 文天成分散着余光的注意被他窥视,像一瞬被探到了心底。 两条选择,又是再一次的两条选择。 可这一次的选择,为什么又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呢? 他忽然慌了,甚至比从前更甚。他哆嗦起两瓣干涩的薄唇,颤着嗓音就催促起来:“贴啊,快贴,你怎么不贴了?快啊!”他像是反应过度一般,“这是普通人的伤口,流的是最普通的血。你们纳斯塔是没有见过吗?!快给我贴啊!!” 凌顼沉静的双眼平寂无波,他似乎并没比先前关注得更多,也并没比先前留意得更少,没有欣喜也同样没有失望,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任何一种文天成选择的结果。 “好,走吧。”他终于把止血绷往文天成指腹上一贴,说,“我们回家。” 一路上,文天成都窝在车角里一句话不说,回到家也是立即把自己关进了卧室,大睁着空洞的眼睛不知到底在看向着哪里。 连钟昴都不曾医好的疾病自己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过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普通人,上班,结婚,买房,生孩子,然后再一步步走向衰老死亡。 他不想当英雄了,当英雄的代价他支付不起。 况且,他还有什么资本去当一个英雄呢,他又不是什么能呼风唤雨具有神秘特质的变异种族。 那他引以为傲的愚蠢的正义呢? 难道也都和勇气一起丢失在了那间空空荡荡的病房里? 那现在的他究竟还剩下了什么?他还配当一名站在国旗下庄严宣誓的人民警察吗? 太静了,太静了。 静得连蚂蚁爬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凌顼现在在干些什么?文国栋这老头到底又遛去了哪里? 这里的一切为什么都这么安静?安静得他心里发慌!! 他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指踉跄着把光屏投上了墙壁。 放什么东西?放个综艺好了。 总之越吵闹越好,越吵闹越好,越吵闹越好。 他于是随便调到一个常年嫌吵的频道,仰着身子又再次躺倒下去。 “哈哈哈,你画的这一个西瓜两根毛是什么呀?还有那个黑豆下面怎么有条虫?” 文天成看着综艺上喜剧演员画的简笔画终于勉强笑了两下。 “这是虫?!你有没有点文化?这明明是卧蚕好不啦?我画的这是楚渭!不信你问他?!” “嗯,是蛮像的呀。”综艺里那道耳熟的清澈突然笑了两下,“我觉得小玲姐画得挺好的。” “听到没?人楚渭这才是大宽容!” “没有没有,”那声音又道,“我说的明明就是实话嘛。” 啪嗒。 终端掉地了。 从床上将欲伸下的那只手吊在半空僵硬地痉挛了两下,最后终于指节绯红地半途而废,转而在边缘屈身刮蹭起的柔软褶皱上,如抽筋去骨般绵软无力地拽上了一尾床单。
第四十三章 你在干嘛
157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