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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地下一层被挤得水泄不通，叫骂声与呐喊声不绝于耳。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闪闪烁烁，映照出升腾的烟雾。空气中弥散着香烟味，酒味，汗臭味以及呕吐味，充溢着腐烂气息。 年轻人身处其中，显得格外冷静，不说话，也不走动，只轻轻摇晃手里的杯子。他就像个旁观者，既看台上拳手的厮杀，也看台下观众的丑态。 闻弦多看了两眼，但没怎么细想。 忙到凌晨两点，结束完又一轮清扫，他在厕所后门边坐下，拿出自己带的馒头，简单填点肚子，顺便吹吹外面没有味道的风。 一楼那帮流浪青年不知商量了什么，开始弹琴。曲调从抒情悠长渐次转入迫近。模糊能听出是肖邦第一叙事曲。 月亮半明半灭，天空是割裂的，地上的世界，也是割裂的。 过了不久，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步履很稳，甚至有些散漫。 闻弦吃了口馒头，回头一望，发现走进来的是那个黑衣服的年轻人。 年轻人没有去便池那边，而是轻轻合上厕所另一边的门。门外的乐声与喊声稍许减弱了些。 灯泡昏暗光线从他头顶洒落，在污浊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影子。 他站在原地，慢慢伸出右手，转了一下手腕。 也正是在这时，虚掩着的门猛地被撞开，冲进来十几个身形魁梧的壮汉。 “是他!”为首的人低喝，作势便要扑过去。 年轻人没出声，侧身闪避，几步之间，与那人调转了方位，然后一脚踹上对方胸口。 对面人连退十几步，跌在外面的巷道里。 沉重身躯落地，溅起的污泥擦过闻弦脸庞，弄脏了他手里的馒头。 刚清扫完毕的厕所地面又布满脚印，小巷里的水坑被搅得泥泞不堪。年轻人动作极利落，身形为暗夜消融，仿佛某种锋利的兵器，与剩下十多个人缠斗在一起，没有露出任何疲态。 室内里，黑拳比赛进展到白热化阶段，那帮流浪青年的演奏也正到最激越的部分，呐喊与音符交织在一起，听起来简直有些残忍。 而这巷子里的争斗，简直像被静音了一般。 一帧帧，定格成黑白画面。 闻弦很想躲开，也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躲开，但他的右腿在痉挛，使不上力气。 十分钟后，泥泞路上水洼重新恢复平静。 年轻人走到为首的男人身边，踢了踢对方的脸，请他们离开。 “我不杀人。”他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那是违法的。” 经过激烈搏斗，年轻人的兜帽落下来，露出脑后扎起的马尾。他戴着黑色口罩，只能看见上半部分眉眼。因为出汗，年轻人浑身冒着热气，丝丝缕缕的水雾以他为中心往四周扩散开去。 看着那帮人走远了，他才转过头，把视线放在门口那个瘸子身上。 毋庸置疑的俯视。 闻弦抬着头，满是不可置信地说出心中的猜想：“段，段……同学？” 年轻人随手摘下口罩。手指骨节上在流血。 真的是段殳，没错。 他模样依旧，但可能戴了隐形眼镜，眸子变成了黑色，整个人气质也大为改变。 如死水一般。 那双宛若死去一般的眼睛。 纯然之黑填充于眼眶中，反射不出任何光亮，也无法聚焦起视线投射的对象。 总之……完全，完全不是以前看见过的那个样子! “喂，”段殳说，“你，是跟踪狂么？” 闻弦紧紧捏着馒头：“你……你是，黑社会吗？” 对面一阵低低的笑声。 “我？”段殳轻轻说，“我自然是你口中，成绩优异，前途无量的大学生了。”
第8章 “学生，学生怎么会在这里……”千言万语，闻弦只说得出这一句话。 段殳张口就来：“打工。” …… 谁信啊! 段殳在闻弦面前站定，附下身去端详他手中的馒头： “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衣服看起来浑然黑色，身上却裹挟着非常复杂的味道。酒味，烟味，冬夜露水味，以及凝固的血腥味。果然，黑色是掩盖痕迹的利器。 “我……做活。” “原来我们还是同事。”段殳点头。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二十元纸币，塞进闻弦胸前的口袋：“弄脏你的馒头，真是不好意思了。” 口气听起来却没有什么抱歉的感觉。 闻弦还没来得及消化完眼前的信息，好半晌都没反应。 段殳起身，走开几步，背靠在小楼的外墙上，伸进口袋里翻了两下，抓了个空，于是把手又拿出来，闲散地抱臂撑着。 他身上的热气消耗得差不多了，头发因为积聚露水与湿气，根根分明，发着微明的光。道道透明水流沿着他的额头，鼻梁，脸颊，下巴缓缓流淌，滴在黑色外套，一路滚落。 室内的乐声低灭下去，今夜的拳赛也到了尾声。陆陆续续有男女来往于厕所，不时发出些酗酒的呕吐声。没有人注意到后门口的闻弦和段殳。 闻弦把馒头上沾了污水的皮掀掉，试着尝了一口。 里面是好的，还可以吃。 他慢慢把剩下的吃完，试着问：“段同学，你后来，还有被为难吗？” “为难？” “我是说，生活没有受影响吧？那位少东家，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少东家，谁啊？”段殳动也没动。 闻弦更吃惊了：“是那天和你吃饭的人。” “……” “送给你玫瑰花的人。” “……” “就是，给你写了一个月信的人！” 段殳终于有点反应了：“噢……好像有这么号人。” “你不记得他了吗？” 段殳反问：“我很有必要记住他吗？” 闻弦看着这个气质陌生的年轻人，感到他此刻的存在，让自己记忆中那个学生的印象变得模糊、龟裂：“你……是段同学没错吧？段殳，段同学。” 段殳笑眯眯的：“你猜。” 下一秒，他的眼睛又顷刻变得冷凝：“不过，我一直很想问问，你怎么知道他给我写了一个月的信？” “因为……我有个认识的人，他对这件事有参与……”闻弦硬着头皮说，“我也有参与……” “是么？”段殳说，“你参与了什么？” 闻弦犹豫了会：“写信。信……是我写的。” 他还是将经过如实交代给了段殳。 没有过多修饰什么，也没有为自己找补什么。 “这样啊。”段殳抬头看着天空，“我还在想，到底是谁能把情书写得这么蹩脚——原来是你啊。” 又是闻弦完全预料不及的反应。 “一个欠债鬼，能说出‘我过不去心上这道槛’的话，不觉得很奇怪吗？” 闻弦心里一痛：“我只是……不希望年轻人也无缘无故被欺骗。” 段殳没有回答，他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淡淡白雾，仿佛在说：“冠冕堂皇的借口。” 就这样倚靠在墙角，他一直望着远处暗色云幕，未曾改变动作。 闻弦见他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思，于是从门边站起来，拿着拖把回到厕所重新开始清扫。一段时间过去，里面又脏污得不成样子。地面污水混合呕吐物，便池狼藉，墙上小广告又多了几张。 外面月移星驰，云幕翻涌，夜晚正渐渐褪去对世界的掌控。 天际一角青色显露时，墙边已没有段殳的身影。 闻弦没想到，段殳真的就这样成为了他的“同事”。 夜幕降临，地下场所例行营业，偶尔能看见出没在人群里的段殳。他或是隐没在赌徒中，或是走过堕落的流浪青年身边，更多时候，则不知道去往哪个角落，无声无息地消失。 到了下半夜，便是他开始工作的时候。 也就是替这里的老板，处理那些不守规矩的客人。 厕所那条路离外边巷子最近，段殳常常从那里经过。他每天穿着都一样，从头到脚黑色，帽衫拉起，口罩紧紧覆盖面部，只露出一双半明半灭的黑眼。 和他缠斗的人却每天都有变化，几乎不重样。有时是别人一路追过来，有时是先头一个人狼狈奔逃，他在后面慢悠悠地跟过来。有露着腱子肉的花臂壮汉，有满口脏话的酒鬼无赖，也有双目赤红的白发老头，疯疯癫癫的无业青年。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和状态。段殳只负责用同一套手段处理他们。 他很少开口，身手利落，但不至死地。临到最后，无一例外地踢踢对方倒在泥地里的脸，请他们离开。 结束完每日工作，他便倚靠在外墙上，拉下口罩，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放进嘴里，低头点火。 火机的光芒微弱却明亮，在严寒的巷道中，有种不切实际的温暖。一支烟的时刻，火星点点，逸散开去，飘到闻弦眼前，成为不多的年味。 最初闻弦听到动静，只躲在厕所角落里，不敢出去。后来逐渐习惯了这样的规律，便等到声音平息后，拖着腿走到后门口坐下，拿出自己准备的饭点，开始进食。 大多时候都是馒头，如果手头有点闲钱，就变成烧卖、煎饺。初五接财神，他难得吃了点汤圆。 就这样两个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一人正值青春，一人日渐衰老。多少日夜，默默无语。 闻弦开始意识到，自己初见，并所相信的那个“段殳”，并不是他真实的模样。 不会天真到被欺骗感情，更不会无知到不懂世间险恶。 黑道题材电影里，械斗与意外常常就发生在巷道里。刀尖行走，总得面对见血的风险。 某个夜晚——应该新年已经过了吧——那天天空中下着雨夹雪，是春天来临前最严寒的时刻。 段殳像往常那样处理完客人，却停在原地，没有立即动作。四五具远比他魁梧的身躯倒在地上呻吟，他屹立中央，如同守墓人般沉郁。 正在此刻，后面有个男人恢复了气力，摇摇晃晃从泥地里爬起来，满脸愤恨，闷头直往段殳撞过去。 段殳背对着他，空门大开，全无防备。 “段同学……”厕所里的闻弦试图提醒。 对方没什么反应。 他心里着急，眼看着那男人离段殳也就四五步了，顾不得多想，吃力地走到雨中，赶上那男人，握着拖把柄，朝他肩膀重重敲了一记。 发现还不太够，于是又补了一记。 男人被击到痛处，叫骂着又倒了下去，满身酒气。 闻弦紧张盯着地上的壮汉，生怕他再爬起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闻弦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段殳已经转过了身。 “你还蛮有本事的嘛。”他像是看见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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