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妩妩顿了一会，说:“我倒是不想继续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想停就停，不做只想，永远停不下来。” 妩妩问他这几年怎么样，看段殳的样子，过得应该不赖。 段殳的回答很奇怪，他说自己在给人做打手为生，又说自己去江里跑船，又说自己做些买卖，最后说自己明年将要考大学。 “你怎么做得来这么多事？”妩妩以为他在开玩笑。 “高兴就做做这样，不高兴就换换那样呗。”段殳淡淡道。 或许是天气干燥，他鼻子里突然开始冒血。段殳没什么反应，倒是妩妩给他递了几张纸。 他们站在殿外空地，空地中间的长桌上摆了一排签筒，不远处长着棵老松，树云一直遮蔽到殿顶。老松背后便是腾腾云海，云霞明灭间，千峰竞秀。一切都像还处于万物伊始的时候，没有任何纷扰。 “我看杂志上的那些小说，偏偏是别人都不看好的人，最后爬得最高呢。”妩妩说，“段殳，我遇见的人，没人聪明和胆量能及得上你，你将来说不定真的能有番大事业。” 越是出身卑微的，便越是有头脑，越是有野心，最后一层层往上爬，爬到顶点，睥睨众生。段殳很适合这种剧本。 “我为什么要爬得最高？”段殳说，“最高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那你……想做什么？” 大殿正门的台阶上，走过几个小孩童，蹦蹦跳跳往上走，一遍口中朗诵着什么: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妩妩不懂那些话的意思，段殳却听得有些出神。 “我只是到处走走，看看。”他说，“等累了，就坐下来，睡了。” “你今天也是来求佛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信佛的人。 段殳笑了:“这里的和尚老头与我辩经。 “他问我，恒久好，短暂好？ “我说，微尘见大千，刹那见终古。自然是短暂好。 “他问我，心中是否积有罪障，是否有悔？ “我说，冬眺白雪，积后消逝，如我心罪障。自然是无悔。” 段殳鼻子里的血浸透了五六张纸，依然没有止住，沿着他的手背蜿蜒，滴落在地上，不仅染上他的手，也染上他的脸，如同一支不断滋生的藤蔓。 仿佛是一尊塑像，缓慢地开始产生缝隙，龟裂。 妩妩有些骇然。 段殳却若无其事地拿起长桌上的一个签筒，用沾血的手指点在上面，做记号。 点一下血，便是十，点两下血，便是二十，如此类推。 点完后，他又将签子放回筒中:“你觉得我们各自寿数几何，要不要来试试看？” 妩妩看着那签筒，不敢伸手。段殳便自己随手一掷，筒中掉落出来一根，那签上两点，二十。 血点鲜红，似乎已将段殳的寿数，钉死在上面。 段殳放下签筒，百无聊赖地转过身:“我要走了。” 这次的相遇是偶然，而以后，他们也基本不会再有见面的可能。 只是刹那间，稍微老了一些的妩妩，比以往少了骄傲和潇洒的妩妩，似乎读懂了段殳空无一物的眼里，究竟是什么。 他没有野心。高贵如狮，虎，狼，豹，又可以狡黠诡谲如蛇虫。却只甘愿做权力的鹰犬，走狗。 他没有仇恨。他被欺辱，遭遇不公，却只是冷眼旁观人们的恶意与恶行。 是毁灭。 他眼里的空茫，是来自强烈的自我毁灭和自我终结。是一往无前迈向的死亡。 妩妩心中一阵战栗，忍不住说:“段殳!要不……再待会吧？” 段殳没有回头，淡淡道：“不了。” 在他背后，殿宇正中佛祖结跏趺坐，左手定印，右手触地印，法相庄严。墙壁无数佛陀，袒露肩膀，低垂视线，衣袂飘动，环绕着回旋着飞舞，面容庄严妙好，线条灵动飞逸，华彩斐然，一直延伸到无尽黑暗里。 ---- “莫春者，春服既成”出自《论语·侍坐章》 “冬眺白雪，积后消逝，如我心罪障。”出自鸭长明《方丈记》
第39章 -1 次日雪停。 满天满地积雪，深处有半尺厚，洁白晶莹，阳光泼洒下来，耀得有些晃眼。仿佛天地斑斓都褪去，世间只剩一种颜色。 闻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积雪里，经过路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之前遇见的橱窗，不由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没走错。 他在学校里总也找不到段殳，抓住剧场里的学生问，他们只会说“段同学已走了。”想是把自己当做了什么怪人。 后来风雪吹得多了，他回忆起段殳曾经领自己过去的那间公寓，不知道他现在还住不住在那里？ 这样想着，一等次日天亮，他便按着记忆，摸索着找过去。雪掩埋了很多道路的细节，四面八方，乍看上去，都一模一样，闻弦中途也走了不少弯路，倒退回来，再重新换方向。 公寓楼门洞静悄悄，底楼信箱里照旧塞买广告宣传单。闻弦沿着“回”字型的建筑结构，一级级，一层层地往上爬。许是雪天使人怠惰吧，目力所及，空荡而寂静，没有人影。 闻弦头脑确实比较迟钝，他的腿也的确拖了不少后腿，等他爬上十层楼时，日头已从东边渐渐偏移，升得高了。照在脸上，居然也有微弱的热力。 闻弦走到右边第三扇门前，有些紧张。 “段殳，”他轻轻敲了敲门，“你在吗？” 这样一敲，他才发现门没有锁。 受到外力，门微微露出了几公分的空缺。隐约可见里面光线昏暗，空气非常温暖，断断续续传来些音乐和人声，像是电视机里播着什么剧集。 原来在家啊。 “段殳，”闻弦现在觉得这个称呼有些生硬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和英琪奶奶一样叫你……小殳，好吗？” “小殳，剧目都上映了，但是你却没有和我说一声，无论怎么说，我也算是个编剧吧？ “挺巧的，我恰好赶上了。我知道你很会演戏，但平时那些都是不走心的。你演得很好。我看你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好像就是上面那个世界的人，活生生的。 “我很开心自己写的东西，能在舞台上被你演出来。但无论我怎么写，你还是把开头和结尾改成了你最初说的样子。是不是，你本来就决定好了？ “我比你大十五岁，怎么你准备的结局，像是比我还要大许多的人写出来的？ 那么衰朽，那么暮气沉沉。 “小殳，你的那些事情，一直不放弃，肯定有自己的理由。”闻弦的语气变得很轻，很缓，“你可以和我说说，我……很开明的，接受事情的能力，其实要比你以为的高一些。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一天天，一年年地去解决，总有好起来的时候。到那时候，你就试试专心在阳光底下做一名学生，晒晒太阳，睡个好觉，好吗？ 他从口袋拿出给段殳的金锁片，很紧张:“你说你喜欢……我当时只是有些吓到了。后来我去查了很多资料，世界上这样的不止你一个人，它既然存在，那我也会去接受的。” 他尽力使语气变得轻松:“其实，不讨厌的话，也算是喜欢吧？那这样，我也喜欢你的。如果真的非要的话，你……找我，找我也好啊。” 他一鼓作气，把心中累积的话，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全说完了，可屋子里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小殳？”闻弦等了会，有些奇怪，试着把门往里推了推，“我……进来了？” 步入屋内之后的记忆，在闻弦脑海里并没有完全留存下来，所残余的，只是一些印象。 是一片黑暗，是炭火的暗红，是几乎凝固，如死水一般滞涩的空气，带来强烈的眩晕感。是闪烁的屏幕，里面的《四百击》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卡带，始终停留在片尾大海那一幕上。 段殳背对他坐在沙发上，微微倚靠着，低着头，好像睡去了。 他的背影那么年轻，又那么遥远，好像怎么触，都触不到。 再然后，一切都像是梦游一般。 闻弦试着让他醒来，试着让他走出门去，段殳不应答，自己便去拉他，扛他，背他。段殳好沉，又那么冷，如雪山般倾倒在闻弦身上。明明有这样大的力气，为什么不肯自己站起来走一走？明明在炉火前，怎么身上一点也没有暖和起来？ 闻弦变作一名纤夫，天地上下，只有他一人，他拖曳着自己珍惜的船，在雪地上行走。他们一起经过平路，船与雪粒摩擦，发出“沙沙”声;他们走到倾斜的山崖，船被阶梯岩石硌着，被撞得一起一伏，闻弦回头抱住它:对不起，你疼吗？ 船不回应。 他要将船从这山上带下去，等行至江水边，船就能漂起来，就能自由而快乐地随心行驶，船在地上搁浅，一旦重入水里，定然能活过来，对吗？ 他走了很远的路，他和船说了很多的话，但船总是不出声。纤夫变得很累，茫茫雪地里，也寻不到江水的方向。 他只能停下来，抱着船，喘气，叹息。 现在已下到第几层，不知道，外面仍是回字型环绕的公寓楼面，如陡峭山崖般树立。 忽闻得“咔哒”一声，旁边一户房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拿着提包的妇人，着装整齐，收拾仪容，正要出门的样子。 “太太……”闻弦轻声说，“能不能……帮忙，搭把手？” 那妇人停下脚步，看了看闻弦抱在怀里的是什么:“我为什么要搭把手？” “他……伤了，他病了。我想他快点醒过来。” 妇人端详了一会，说: “我早说了，他是要下地狱的。” 说罢，她越过闻弦横着的那条瘸腿，避开楼梯上的积雪，慢慢地下楼去了。 太阳光线偏移，正好照到这一层。闻弦抱着段殳，用自己的衣服和体温去温暖他。 段殳身上很单薄，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有些泅红，里面似乎有很多伤口。他的头发还半湿着，根根分明地垂在耳边。他的鼻子与耳朵有些出血，已经变为暗红。他的脸庞十分白，沾上了些雪粒，阳光底下，晶莹剔透。他的眼睛半阖着，微微露出黯淡的灰绿色，神态超然，不似凡人。 闻弦想起那尊也在这楼梯上碎裂的菩萨塑像。 裂纹遍布了整张慈悲的菩萨面容。 当初，你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它跌落在地上。 是否，就像在看现在的自己？ 闻弦把口袋里的金锁片拿出来，试着给段殳戴上去。 锁片金碧辉煌，很耀眼，上面是“如意平安”四个篆字。 闻弦手上已没什么力气，试了几次，总是带不上，便停下来，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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