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第二天,郑知著才从奶奶口中得知,自己上当受骗了。缠着小叔就是一顿哭,呼天抢地,赖着郑新亭说你欺负小孩儿,你坏人。 当时的郑知著确确实实是个小孩儿,郑新亭拿他没办法,掏出自己所有的压岁钱给郑知著买了个玩具枪。从那之后,郑新亭每天都要挨枪子儿,子弹是泥蛋,崩得他满屁股开花。 方老二来找郑新亭玩,顺便偷吃他的小零嘴儿,说你是不是拉裤兜了。 方家大姐趴墙头上笑,狡猾的眼珠滴溜转,以轻盈的身姿往下一蹿,便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院子里。她跟方老二说,你闻闻小亭是不是拉了。方老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姐按住了脑袋,脸猛地贴在郑新亭的屁股上,吃了满嘴泥。 这些事郑知著还记得,他记性不错,尤其是关于他跟小叔的事,快乐的事。当然了,在他喜欢小叔之后,关于小叔的事跟快乐的事可以划等号。 郑知著滔滔不绝地讲,把秦金玉都逗笑了。秦金玉呼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的病痛也减轻了几分。
第32章 三十二、猪西施 一个疗程的化疗结束,秦金玉出院了。医生嘱咐多补充蛋白质,保持良好的心情。 秦金玉回家头一件事就是给关二爷拭尘上香,盘云金龙香,点燃后爆开火花,是个祥兆。秦金玉松出一口气,在蒲团上叩头跪拜,叽咕不已。 跟神婆学的慈悲经跟来运咒,保家宅平安,佑身体健康。 村里的牌友纷纷前来探望,邀她再去搓麻。秦金玉没精力,头胀脑昏,说下回吧。她终日在家,有时躺着,也没睡,因为胸痛气短。有时坐到堂屋里看电视,或者听半导体。每天下午两点半,曲艺杂谈播放相声节目。 秦金玉想起郑卫国在时最喜欢马三立跟侯宝林,郑新亭也跟着听,听到耳朵起茧子,句句台词都谙熟于心。郑卫国眯眼笑,让他演两句。郑新亭害羞,赧着红脸,不开口。反倒是郑知著,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在堂屋中央,拍着自己宽厚的胸脯,信心十足,说爷爷我给你讲。 点漆般的黑眼珠灵动一眨,睫毛瞬了瞬,这就入戏了。噼里啪啦地开始表演,讲的是逗你玩儿跟夜行记。只会几句,其余就靠自己瞎编。但郑卫国不在乎,只是笑,说还是你小子胆大,有能耐。 郑新亭坐在小凳子上,托腮看着郑知著。这个傻侄子胖乎乎,动作却敏捷轻盈,将陈润珍的纱巾披上肩头,在屋子里来回蹿,耀武扬威。 郑知著讲相声又演戏,一会儿要当赵子龙,挺背扬脑,右脚踩在郑新亭膝头,展现大将威风。一会儿又说自己是茜茜公主,偷陈润珍的口红抹在嘴唇上,睫毛扇动,柔弱可爱地往郑新亭怀里一靠。郑知著是这些戏的主角,那么他一定要拉郑新亭做配。 演完了,满头大汗,郑知著得意地问郑卫国跟秦金玉,爷爷奶奶,我演得好不好?郑卫国点头微笑,说好极了。秦金玉看着郑知著,他还赖在郑新亭怀里,脸白唇红,倒真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这些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秦金玉记不大清楚,觉得一切都很恍惚。人生流逝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要快许多,俯仰之间,已是陈迹。 屋里太安静,秦金玉感到了年老的寂寞,直到门外陡然响起活泼的呼喊声。是郑知著跟郑新亭卖菜回来了,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鲜鱼丸汤,被烫得双手焦疼,哇啦啦地大叫。 郑知著颠脚飞跑,直冲进来,没看路,砰地猛撞在门框上。他眼见着那些白嫩圆润的鱼丸纷纷弹起,四散飞扑,最后砸在地面。 黑狗闻香而来,颠着屁股冲入,踩了郑知著的脚,一口一个鱼丸地猛吃。 这下全完了,白瞎他小心翼翼捧一路。郑知著气得直哼哼,抬脚踹门,骂骂咧咧,指着烂木头说都怪你都怪你。秦金玉最近胃纳差,什么都不爱吃,就馋大成华的鱼丸汤。 郑新亭随后进来,郑知著看他,立即就安静了。凶蛮痛恨的嘴脸变得委屈可怜,抿着嘴,朝郑新亭摊开手,说小叔我疼。 郑新亭拉他到院子里,开水龙头冲。秦金玉着急忙慌地赶出来,问有没有事? 手没大碍,只不过被烫红一点,郑知著是故意跟郑新亭作娇。 郑新亭拿毛巾让郑知著自己擦手,把秦金玉搀进屋去,给老太太泡麦片。 郑知著跟在郑新亭屁股后头,烂毛巾顶在脑袋上,看他倒水,打扫,生炉子。郑新亭问他,你干嘛老盯着我?郑知著撒谎,但难以掩饰地脸红又结巴,说我,我没看你。他扯毛巾遮住脸,一双狡黠的圆眼睛眨了眨。 郑新亭露出笑,四下无人,是个美妙的时刻。郑知著看着小叔英俊的脸,鬼使神差地就一步上前搂住了他。小叔摘掉他头上的毛巾,两人脸贴着贴,嘴唇粘住了嘴唇。 光天化日,做一些可耻但快乐的事。 小叔,你舌头怪软和的,真好吃,郑知著恋恋不舍地看他,撅嘴又凑上来。 郑新亭掐他腰,说你给我正经点。郑知著不懂何为正经,但是知道跟小叔在一起就成不了什么正经人。 你进去陪奶奶看电视,郑新亭使劲推郑知著。郑知著攀着他的脖子,黏得紧。郑新亭热出瀑汗,说你起开点。郑知著咬了牙尖,干脆对小叔使出暴力手段。他捏住郑新亭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来,说小叔晚上我们游小鱼儿。 不是在征求郑新亭的同意,倒像个通知。 郑新亭被大太阳晒得发昏,跟郑知著说好。郑知著又亲他一口,高兴地蹦跳着往屋里跑去了。 可惜,这晚郑知著没能如愿,因为家里迎来了不速之客。又是毕银,郑知著以尖锐憎愤的眼神盯着他,在心里把他揍了个鼻青脸肿。 毕银没察觉,忙着跟秦金玉还有郑新余问好。郑新亭帮毕银卸猪肉,他扛了一大扇在肩上,手里还拎着两颗巨大的猪头。 郑新余看毕银衣服上都是斑驳的血渍,油汪汪的肉渣滓还挂在裤脚,说你赶紧去洗个澡。毕银狗似的晃晃脑袋,黏着头发的两小坨猪脑花飞出来,甩在郑知著脑门上。 郑知著的脸登时黑了,死盯着毕银。毕银憋住笑,差点说你现在挺像二郎神。郑知著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朝毕银走去,郑新亭忙把毕银推开,说你赶紧洗澡。毕银偷摸跟郑新亭说,这只猪怎么气性那么大? 郑知著最后让郑新亭拦住了,拉着往院子里走。郑新余去厨房拿砍刀准备斩猪骨,看郑知著闹小孩脾气就说了他两句。郑知著也没不高兴,因为有小叔哄。 天完全暗下来了,没有月光,郑新亭亲郑知著的脸颊,他轻声说你可别瞎闹了。郑知著倒是真听话,点点头,说那你再亲我一下。郑新亭踮起脚,正要亲郑知著的脸,傻小子突然转头,吮了他的嘴。郑知著朝他笑,笑得睫毛乱抖。走吧,郑新亭说着拉起他的手,两人一起去小卖部买啤酒跟汽水。 毕银喜欢喝六甲啤,但店里没有卖的。吃饭时才想起来,六甲啤酒厂去年就因为生产工艺落后倒闭了,酒瓶子被工人们砸了满地。附近的狗都闻讯而来,在厂子门口喝得烂醉。厂领导清早路过,发现全是些半死不活的,分不清是人还是狗。 郑新余跟毕银说着话,啤酒一瓶接一瓶。郑新亭把砂锅端上来,是鲫鱼汤,已经炖得发白。给秦金玉盛了半碗,老太太嘴上夸味鲜却只吃两口。 郑新余把秦金玉搀进屋去,让她先睡。毕银点烟,看了眼郑新亭。酒意上来,毕银脸浮红,直叹气。郑新亭给郑知著夹菜,剥虾,也没说话。 毕银被自己吐出的浓烟刺得眼酸,他想起他奶。挺健康的一老太,突然查出癌症,没熬过半年就走了。走那天早上精神头不错,竟然起床去做饭。做的是他最爱吃的莴苣叶炒饭,没来得及放盐人就倒在了地上。 也就去年春天的事,毕银却有些记不清了。老太太的灵停在堂屋里,他没进去,就坐在门口扒饭。苦的,怎么都吃不下去。他妈跟他说莴苣叶子本来就是苦的,不能吃。毕银脑子发懵,疑惑地嘀咕,说不应该啊,奶奶给我炒的不苦,又香又滑。他妈叹气,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说上哪儿问啊。 毕银哭得没声音,一碗饭吃得又咸又湿。他看着隔壁小孩被爷爷牵着手,眼红嫉妒,心想真好,他可真好,我就没爷爷也没奶奶。 从那之后,毕银就再没吃过莴苣叶炒饭。满世界找,没一个饭馆卖,他也一直没搞明白,莴苣叶子怎么做才能不苦,可没人知道。 毕银给自己倒了杯酒,郑新亭让他吃排骨,毕银摇头,说我看着肉就反胃。他下岗之后无事可做,他爸就让他去一个朋友的屠宰场上班。 活挺累,收入还行,毕银说,主要是看刀法,得顺着筋骨切,力道把握好。郑新亭说你现在学怎么样了,毕银打嗝,笑笑,说不咋样,我师傅骂我笨蛋。我以前是烧氧气的,啥都不会,别说宰猪,逮猪都费劲。 毕银喝酒,脑子昏昏的,把烟头扔在饭碗里。他红着眼睛看郑新亭,说我生在厂里,长在厂里,没厂我就不知道去哪儿干嘛。我以前还恨它,恨那几座破砖厂房把我一大好青年给困住了。可它一倒,我才发现,我根本无处可去。谁都没把我困住,是我自己干的。 嘭一声,毕银砸倒了,头磕在桌上。半晌,他才清醒,郑新亭去接电话了,郑知著正喝汽水看电视,郑新余问他,要不再喝点儿?毕银说哥我回家了,明天还上班呢。 郑新亭挂断电话,问毕银,你不吃啦?毕银摇摇头,说不吃了。郑新亭扛着他一条胳膊往外走,毕银踉踉跄跄,说你不用送我。郑知著跟出来,戳毕银的后背,说哥你真臭,一股猪味儿。 毕银笑了,说是么。他闭了闭眼,看见油汪汪白花花的猪膘,硕大的猪脑壳打开是朵软嫩饱满的脑花。长得结实的猪剖膛之后会十分漂亮,肉肥瘦匀称,骨头精健,根根整齐。不臭,根本不臭。也不丑,是猪中西施。 毕银想,他非得爱上宰猪不可,他非得成为手艺绝佳的屠夫不可。他无处可去了,是猪场收留了他,他得知恩。 反正没什么梦想,其实这样也挺好。 郑新亭把毕银送到巷子口就回去了,他急着去马四兰开的殡葬店拿银元宝跟八仙烛台送到长坪。方老二在那承办丧事,缺东少西,忙得不可开交。 郑新亭发动木兰正要出发,郑知著就咚地坐在了后座上,说小叔你带上我。他已经搂住他的腰,一副绝不下车的架势。郑新亭无法,往屋里喊,哥,我带知了去给瑞军送点东西。里边没反应,电视声老大,新闻播报海峡两岸。 郑知著催郑新亭走,郑新亭一拉油门就急蹿出去。 晚风狂吹,郑知著感到一阵汹涌的凉意袭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汗衫跟裤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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