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亭靠墙,头埋在膝盖之间,满脸泪水。郑知著在对面专注地看着他,叫他。 郑新亭没有回应,他只听见头顶挂钟发出的声音。 尖锐,清脆,像呼哨的子弹连续射击,一一命中。可他还没死,只能耻辱地活在这里。 突然,郑新亭的衣领被揪住了,警察命令他站起来。郑新亭双腿发麻,几乎是被拖出去的。他红着眼,脸却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郑知著跟在他后面,想去牵他的手。郑新亭避开了,因为老远就看见站在大厅里的郑新余。 浓粗眉,高颧骨,眼珠漆黑,目光沉得似铁,像父亲的眼神。郑新亭突然想起郑卫国将他抽打得翻滚在地,那条皮带锃亮,质地坚韧冰凉,像一条蛇咬住他。郑新亭想,大哥会不会也用皮带打他,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飞溅。他想撒谎,准备好千万个可以搪塞的理由,大哥疼他,或许会信他。可他胸中有股气在盘桓,膨胀,渴望喷薄而出。他告诉自己,这是一次机会。从小到大,他没做成过什么,爱总要爱得起。 郑新余亲手交钱,签字,把搞同性恋的弟弟跟儿子保出去。叔侄二人跟在郑新余身后,下半夜依然没有月光,浓云飘在空中,漆黑一片。 一路上郑新余都没说话,直到进家门,他仍然保持着严肃可怖的沉默。 郑新亭胆战心惊地看大哥,他站在院子里点烟,是只燕山打火机。从郑卫国的旧工服里翻出来的,蓝壳子,剪尾双飞燕,永远越不过连绵的丘陵。 郑知著小时候玩打火机,用它烧着了郑新亭的睫毛。郑新亭的眼角烫红一块,没瞎,可至今都看不清许多东西。比如六甲城,比如绿水一样流动的火车,比如蒋爱浓的照片,比如他眼前的出路。郑新亭唯一清晰的,是郑知著给他的爱。郑知著总是把喜欢他爱他挂在嘴边,郑知著愚蠢得很直接,丝毫不懂掩饰跟含蓄的修辞。郑知著让他感觉温暖,从一个打火机开始。 哥,郑新亭颤声叫道。郑新余回头,看郑新亭。他亲爱的弟弟还在哭,睫毛上沾着晶莹潮湿的泪珠,简直像个无辜的小孩。他迫不及待地解释澄清,说我们没有。郑新余冷笑着反问他,你们没有什么? 就在刚刚,警察告诉他,他的弟弟跟儿子在公园里跟同性恋约会,并且发生了性关系。一共有八个男人,他们全都赤身裸体,眼神迷离。警察不再细说,但肛交两个字极大地震撼了郑新余。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弟跟儿子会是同性恋,多令人恶心的字眼,多锋利的现实,像刀一样剐痛他。 郑新亭嗫嚅着,眼泪大颗涌出,他还没说话就被郑知著拉进怀里,他们的身体在郑新余愤怒而惊讶的视线中亲密地紧贴。 “爸爸,你不要骂小叔,你都把小叔骂哭了。”郑知著跟郑新余对峙,他昂首挺胸,仿佛有着永远不会收敛的勇气与胆量。 “你给我闭嘴,进屋。”郑新余瞪着眼,命令郑知著。 “我不。”郑知著牢牢抱住郑新亭,声音温柔,他抚慰他,“小叔别怕,我保护你。” 郑新亭抖得更厉害了,像条被开膛的鱼一样。他拼命推开郑知著,他害怕郑知著这样痴心而怜惜的眼神,这会暴露他们,他们真的会完蛋。他简直不敢面对大哥,大哥在以怎样痛心疾首又憎恶的目光看着他们。他当他们是变态,流氓,郑家的耻辱。 郑新亭越是挣扎郑知著就越是急躁,他紧搂着郑新亭的腰,说小叔我真的会保护你,你别动。 “郑知著,你给我松手,进去。”郑新余暴吼一声,怒火烧到心口。 “我不走,我走了你会骂小叔打小叔。”郑知著跟他爸爸喊,手臂依然环抱着郑新亭,“我答应过小叔,我要保护他。” “臭小子,你他妈懂什么!”郑新余把烧红的烟头狠狠掷在郑知著脸上,发出严厉的警告,“他不教你好的,教你喜欢男人,教你跟男的亲来亲去,做那种,那种——” 郑新余脸涨得通红,再也说不下去了,那些恶心的腌臜的词汇鲠在喉头。 “不是小叔教的,是我自己喜欢小叔。”郑知著大吼着,“我硬要跟小叔亲嘴儿,是我脱了他的衣服,我——” 郑新余怒不可遏地瞪着郑知著,甩过去一个巴掌。郑知著感到一阵剧烈的灼痛,他的嘴角破了,迅速流出血来:“爸爸,你不讲理,你,你乱打人,我讨厌你。” 郑新余喘着粗气,难以置信,震惊而痛苦的目光在小弟跟儿子之间来回:“你,你们——” 他以为郑新亭只是把郑知著这个傻小子教坏了,他带他去外面找男人,跟男人野地媾和。结果,原来是郑知著早就对他小叔发生了预谋的爱,原来是郑新亭毫无道德地接受了侄子的爱,原来是他们叔侄俩在不知廉耻地乱伦。 他的亲弟弟跟他的儿子搞在了一起,郑新余感觉神经有瞬间的麻痹,他简直没法思考,缓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郑新亭,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这回事?”郑新余声音喑哑,眼中充血,他忍不住上前揪住了郑新亭的衣领。 “没,没有亲,没有——”郑新亭突然大哭出声,他往后退,拼命缩起自己,像一只向死的虫。郑知著在他身后,阻挡了他的去路。 “小叔,你又不承认。”郑知著心头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他推开他爸爸,掐住小叔的下巴,逼他抬头看着自己。 夜色朦胧,没有月光,郑知著的脸是暗的,唯有一双眼睛发亮。像两颗火种,两枚子弹,两把弯刀。郑新亭不敢再凝视他,哪怕一秒,他怕他会在郑知著的眼神里就此毁掉。 郑新亭躲开郑知著的视线,看向屋顶,郑知著曾经跳下来的地方。在那里,他第一次承认了他的心,承认了他们的爱情。可他现在又要反悔,他彻底把自己丢失了。 郑知著气得发疯,他抓住打算逃跑的小叔,他死死箍着他,当着爸爸的面就敢亲他。小叔的嘴唇冰凉,柔软,让他一口就咬坏了。 “你不准走,你跟我说过你喜欢我的,你明明承认了。我们亲嘴,我们游小鱼儿,你跟我说这就是做爱,两个人因为喜欢所以就会忍不住做爱,所以我们做爱了。”郑知著非得要说出这两个字,他故意拿它刺激小叔。小叔从来不准他在外面说,可他偏要说。 “郑知著,你别说了。”郑新亭浑身虚软,他站不住,只是流着眼泪哀求,“你真的别说了,你松手吧!” 郑新余想把他们分开,但郑知著紧抱着郑新亭,誓死不放的架势。他是傻子,一根筋,容易被逼到绝路。他想上屋顶,在小叔面前再死一次。 “你承认啊,郑新亭,你跟我保证过的。”郑知著喊着郑新亭的名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血缘的界线,因为恋爱而产生了一种平等的关系。 “郑新亭,我生气了,我真的生你气了。”郑知著当着父亲的面按住小叔的后脑勺强迫他接吻。 嘴唇野蛮粗鲁地厮磨着,牙齿咬住舌尖。他像发了疯,具有死志一样只准备过这一刻,下一刻他不管了,他要他的小叔承认喜欢他,爱他,要么,大家一起去死。 郑新亭无法再挣扎,他被郑知著完全困住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他知道他不可能逃。于是安静而顺从地接受了郑知著的吻,来自爱人的吻,不是他的侄子。 他们的嘴唇都沾着血,散发甜蜜的香气。他们非常幸福而深刻地互相凝视,这一生仿佛就只为了这一刻活着。多真诚的爱情,多感人的爱情,郑新余看在眼里,却恶心在心里。他嘭一声呕出来,秽物喷在眼前。 郑新亭缩在郑知著怀里,他看着大哥,大哥也看着他。大哥的眼神让他不明白,雪一样洁白冰冷,空无一物。郑新亭想起去年冬天跟大哥一起冬泳,江水中满是尖刀似的冰渣。他们游动,顺流漂浮,始终没有到达对岸。 郑新亭知道,他跟郑知著完蛋了。可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完蛋了也好,以后不用担惊受怕。曾经凌迟一样被千刀万剐,哭了无数次,死了无数次,身体交媾时的抽疼,爱的隐忍的剧痛,就这样结束了。郑新亭突然觉得轻松,他被迫坦诚一切,是郑知著救了他。从此之后,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爱,可以恬不知耻地爱。他彻底死了,所以获得跟郑知著的永恒。 郑新余直起身子,显得格外严肃高大。他一把揪住了郑新亭的衣领,亲眼看着他疼爱多年的弟弟悲怆痛哭。他显得那么脆弱,斑驳,令人怜悯。可郑新余现在无心安慰,他甚至痛恨他,想掐断他的咽喉。 郑新亭,他怎么能做出这么不知羞耻的下流事,他竟然引诱他的傻侄子跟自己搞同性恋。他怎么能跟亲侄子接吻,脱衣服,做爱,他怎么做得出来? “小亭,你是我弟弟,知了是我儿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他傻,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吗?”郑新余叹气,流出眼泪。他问他,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郑新亭当然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可他能怎么办,他管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的爱,他快要被折磨死了。 “爸爸,你不准打小叔。”郑知著攥着爸爸的手,父子之间像是仇敌。他为了小叔什么都豁得出去,他不怕死,只怕不是为小叔而死,只怕不能死得鲜血淋漓。 郑新余冷笑,说郑知著,你别以为老子不收拾你。 郑知著并不怕,他说,爸爸你打我吧,你打了我就不准打小叔。 “老大,别吵了。”秦金玉从屋里出来,她拖着虚弱的脚步,发出砰砰的咳嗽。 兄弟二人都愣住,他们不知道秦金玉站了多久,她大概都听到了,什么都知道了。秦金玉抹掉眼泪,看着郑新亭。 这一刻,郑新亭彻底不想活了,他跟郑知著说:“你撒开手。” 郑知著被他的样子吓坏了,那么深的黑夜中,郑新亭整个人却是白的,白得犹如一种死兆。 郑知著更加不敢松手,小叔现在就像是薄薄的雾气,他怕他消失,怕他就此不见,他无处追寻。郑知著问他,小叔,你要去哪儿?郑新亭没说话,他推他,郑知著却抱紧他,死都不愿意放开,直到郑新余又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 郑知著看着父亲,他没有怒意,眼神似水。他说,爸爸,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喜欢小叔,我说我喜欢小叔,小叔生我的气,你也生我的气,还打我。我不明白,我只是喜欢小叔,到底为什么不可以?爸爸,我没小叔就活不下去,你打死我我也要喜欢他。 “知了。”秦金玉叫他,却没有下一句。她捂紧胸口,突然往后砸倒。沉重的砰一声,像死掉的尸体落在大地的怀抱。 “妈。”郑新亭惊慌地大叫,冲了上去。
第35章 三十五、丝丝缕缕缠一道 神龛前腾起蓬蓬的青白烟雾,赤面金身的关二爷在烟气中显得隐隐约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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