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秦金玉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胸闷胸痛仍然在发作,病情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 郑新余跟郑新亭商量,准备带秦金玉去蛟江治病。大城市,医疗技术以及用药设备总归要先进许多。 秦金玉得知后一口拒绝,说不就是个肺气肿,干嘛要去蛟江,费钱。她正在吃嘎啦苹果,嘴巴张阖,去年新镶的金牙发着闪。 郑新亭照大哥教的,把话说得圆滑漂亮,哄劝秦金玉,但秦金玉轴心不动,固执己见。她没胃口再吃了,气喘吁吁,鬓角冒着虚汗。把苹果搁在床头柜上,准备睡觉。 还没躺下,王建云来了。提着红参口服液跟果篮,还有秦金玉最喜欢的麦乳精。 秦金玉支起身子,看向王建云。头发整洁油光,摩丝吃得很重,春风劲吹也是纹丝不动。他把东西搁在床旁,没坐,只是站在那里。明媚灿烂的太阳直射而入,洒得王建云满面金光。秦金玉有些看不清,微微闭住了眼睛。 王建云对秦金玉温和地笑,神情带着关怀,琐碎的思念,还有难以启齿的暧昧情愫。秦金玉知道,王建云心里有自己。郑卫国去世多年,跟王建云好她也不是没想过。村里那些七嘴八舌的零碎议论秦金玉不在乎,但郑新余跟郑新亭谁都不会同意这事。所以秦金玉只是动心,又极力避免着让自己动十分的真心。 “你也太瘦了,得多补补。”王建云想握一握秦金玉的腕子,瞥了眼郑新亭,又讪讪缩回手,只是说,“等你出院,我去市场买两只鹁鸽。小龙给我买了冬虫夏草,品质特别好,到时候我给你炖鹁鸪虫草汤。” “不用,你自己留着吃吧。”秦金玉懒懒地闭了闭眼,觉得很累。 王建云之后又跟秦金玉白话了几句,看她发困,就说那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秦金玉没挽留,只是冲他一笑。笑得很敷衍,含蓄又小心,她笑不动了,况且儿子在旁边。 也就在这一刻,王建云知道自己没戏了,从今以后都没戏了。 心里突然像被烧空,王建云讷讷地跟秦金玉道别,转身出去。身体的余烬被柔软的春风一吹,在他眼前灰蒙蒙地飘过去。 王建云还没到门口就碰到了刚从家里过来的郑新余,郑新余朝他问好,说些感谢您来探望我妈的客气话,像是宾客席上的酬酢。他跟他握手,显得不那么亲热甚至带着些敌意,眼神跟郑新亭是一样的。 寒暄完了,郑新余拎着从大排档打包的饭菜正要进去。王建云叫住他,说你陪叔抽根烟。 郑新余看了王建云片刻,从兜里掏出盒利群,打火机是郑知著用来点炮玩的那个,摁下会响音乐。大概是外国歌,郑新余从没听过。 给王建云点完,火机就坏了。郑新余骂了句粗俗的脏话,笑笑,说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中看不中用,还是以前燕山的打火机好。王建云说,燕山早倒闭了,就你爸去世那年。 郑新余也知道,现在已经买不到燕山打火机了,他只记得郑卫国从前总是用。透明塑料壳子,水蓝色,羽毛漆黑丰软的燕子飞旋空中,掠过碧绿的垂柳。他私自藏了一只,被学校劝退那天就蹲在六甲桥下拿它点烟。油已见底,郑新余不舍得再用。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拿出来是郑卫国去世的时候。他点烟,搁在墓碑上。那是个冬天,凛冽的寒风一吹,烟转眼就烧到了尽头。郑新余把打火机留给了父亲,他临走时偷偷抹掉眼泪,不让任何人看见。 郑新余愣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皮看王建云,他的目光被天边红色的日落映照,显得格外犀利,像即将发射的火炮,是被郑卫国点燃的那颗。 这让王建云想起,郑卫国在山塘里是顶尖的发炮好手。在他手底下,每一块石头都会崩成粉末,飞扬空中,似乎是为了弥补六甲鲜少下雪的遗憾。 “算了,叔,我还是不抽了。”郑新余说,“我先进去给我妈送饭。” 王建云点点头,又说你妈在睡觉,你还是等会儿的吧。郑新余在台阶上站着,左手揣进兜里,像小时候一样来回走台阶。一格两阶三大步,直趋而上。王建云看着他,觉得他依然那么顽皮,跟小龙完全不一样。 小龙好静,总是坐在板凳上看书,背古诗词,所以小龙回回都考年级第一,不像郑家兄弟,老大初中肄业,老二学习平庸,复读好几次也没考上大学。 然而,就算这样,王建云在郑卫国面前还是没法挺起胸脯昂起头颅。这都是因为他对秦金玉的贼心与觊觎,很不道德,但又实在难以克制。所以,王建云一见郑卫国就觉得脑袋沉重,仿佛会立即掉下来砸在地上,然后给郑卫国砰砰磕两个响头。 郑卫国要是没死,山塘就该归他管,顺着往上爬,成为村长的或许是郑卫国,而不是他。 烟没抽多少,风太大,白白烧完了。王建云跟郑新余说,我知道你妈得的是肺癌,这病难治,用钱多,要有什么难处,你来找叔。 郑新余停下脚步,回头看王建云,说叔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鱼塘弄得不错。他微笑,又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王建云说行,你进去吧。 郑新余大步流星跨上台阶,没进住院部,而是拐到角落里抽烟。他远远地望着王建云,这人面貌英俊,性格也温和可亲,有气派,却没大架子,的确不错。但那又怎样,到底不是他亲爸。郑新余实在接受不了母亲背叛父亲去喜欢一个跟他们毫不相干的人,他会觉得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天黑了一些郑新余才上楼,秦金玉还在睡。护士正换水,玻璃瓶子用黑色防光袋罩着,是化疗药。 兄弟俩坐在板凳上吃饭,支张小折叠桌。矮矮的,需要弓背耷腰。郑新亭吃累了,搁下筷子,说他先回家去。心里惦记郑知著,郑新亭一整天没见他了。 郑新余想起什么,跟郑新亭说你路过小卖店买根小雪人,知了想吃,郑新亭说我知道了。 天气逐渐炎热,郑新亭一回家就急不可耐地脱衬衣。背衫已经溻湿大块,郑知著吃着雪糕看他小叔,舔了舔嘴唇。 郑新亭去冲澡,洗完出来,一开门就撞进了郑知著怀里。 “你吓死我了,站这儿干嘛?”郑新亭摸了把郑知著的脑袋,郑知著攀住郑新亭的脖子,说小叔你抱我。他跳起来,顺势抬脚搭在郑新亭腰上。郑新亭双手托着郑知著的两瓣屁股,瓷实,肉墩墩,很有手感。 郑知著头歪靠在郑新亭肩上,问他,小叔,奶奶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想她了。郑新亭突然想哭,脸埋进郑知著胸口,摩挲了一会儿,他抬头亲郑知著的嘴巴,说奶奶很快就好了。 郑知著回吻上去,漆黑的眼睛看着郑新亭,说小叔你眼睛红,是不是又要哭,你真像小孩儿。郑新亭摇摇头,抱着郑知著走进卧室。郑知著的身体结实,沉甸甸,让郑新亭觉得具有安全感。他托抱着郑知著,同时又在依靠郑知著。 郑新亭把郑知著放在床上,郑知著揪住小叔的衣领,往后扯,一直拽进自己怀里。他缠住郑新亭的舌头,力道很大,吮得郑新亭舌尖发疼发麻。松开之后,郑新亭嘴里都要蹿火。 郑知著说,小叔你明天能不能带我上医院看奶奶,要不在家陪陪我,我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好啊,郑新亭搂住郑知著的腰,轻轻晃荡,让他想起火车在轨道上行驶的节律。大概跟他们做爱,亲吻,拥抱是一样的。 郑新亭这几天很忙,脚不沾地。买菜做饭,家里医院两头跑,跟郑新余轮着陪床,还要照顾郑知著。但他依然觉得寂寞,这寂寞跟一种失去的空虚有关。 今天,医生再次找他们谈话,说秦金玉的病情在迅速恶化。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肾脏肌肉跟淋巴,几乎扩散全身。 出来后,兄弟俩都没说话,站在窗口抽烟。阴沉的白雾笼罩着郑新亭,他揉了把脸,问郑新余,哥,我们是不是要没妈了? 郑新余沉默,把烟摁灭在窗台,留下一块黢黑的焦斑,像死掉的眼睛。他捏住小弟的肩膀,说你去买饭,一会儿哄妈多吃两口。 郑新余进病房,恢复了如常的轻松笑容。他给老太太调电视台,又削苹果,泡麦乳精。秦金玉这时候终于起了疑心,她抚摩着胸口,强撑起来,问郑新余,老大,你跟妈说实话,到底什么病,咋老不见好呢? 肺气肿啊,跟您说过了,您不信我,还不信小亭啊。郑新余笑着说,小亭可从来不撒谎。他扭过脸,跟郑新亭眨眨眼,鬼祟地暗示。 郑新亭支吾难言,只能僵硬地笑。他眼圈红了,坐到床边,像只小狗崽似的趴在秦金玉腿上。 郑新余把电视调到音乐节目,是个扎小辫的矮敦胖子在唱歌。情绪慷慨激昂,声调抑扬顿挫。秦金玉却说,还没咱知了唱得好呢。郑新余笑着说,那让知了过来给您表演一首。 第二天清早,郑新亭骑着木兰车带郑知著上医院。郑知著腿好得差不多了,还是有点儿疼,但能走路。自己懒得走,就让小叔背。两条长腿打着晃,还故意拍小叔的屁股,驾驾地喊。郑新亭任郑知著玩耍,扭头看他一眼,觉得实在可爱,露出宠溺的笑容。 到病房门口,郑知著拽住小叔的后衣领,吁一声。郑新余开口就骂,因为在医院,算是收敛。瞪着大眼睛,说你给我下来,没大没小。 郑知著朝他爸扮鬼脸,对此警告满不在乎,然后眯起眼睛笑,投进奶奶怀里。 秦金玉呼噜郑知著的脑袋,责备郑新余,说小子都叫你给吓坏了。郑新余无奈地叹口气,给秦金玉开罐头吃。 郑知著切切索索地跟奶奶咬耳朵,说些悄悄话。秦金玉听着,笑出眼纹。郑新亭给郑知著泡麦片,说你歇歇,看会儿电视。郑知著搂住小叔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挨着坐。一家四口看电视,新闻重播。 画面里是蛟江江滩,新年初始,政府就将这两块区域规划为新夜市。招揽摊贩卖衣服,干果,米花糖,摆烧烤摊。小孩擎着糖葫芦,去江边放窜天猴跟电光花。 郑知著想起小时候郑新亭带着他去逛新春市场,也是这样热闹。他骑坐在小叔的肩膀上,像驾驭一匹马。郑新亭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还瘦,看上去弱不禁风。而当时的郑知著是个身材敦实的大胖子,他扭动屁股,摇晃粗腰,把郑新亭折磨得脸皮胀成紫红,满颊爆汗。 回到家,郑新亭就把肥侄子扔在藤椅上,自己靠着桌子狂喘。秦金玉在看电视,六甲台,正现场直播夜市盛况。 这是郑新亭第一次耍弄郑知著,他告诉傻侄子,我们刚刚被拍进去了,一会儿就播出。郑知著信以为真,翘首期待,瞪着眼睛看电视,一直瞪到下半夜。 郑知著昏昏欲睡,两眼发红,还拼命掐自己的脸跟大腿。脑袋都要贴到电视屏幕上了,愣是没找见自己,半根头发丝儿都没有,气得他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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