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情侣,正亲昵地挨着脑袋。女的埋头按手机,手机看上去挺贵,背面还镶水钻,亮莹莹。男的一只手臂搭在女的肩上,收紧,搂入怀中。光天化日,两双嘴唇就浓情蜜意地蹭在一起。 郑知著哎了声,问郑新亭:“小叔,为什么他俩就能在外边亲嘴儿?” “他俩不文明。”郑新亭说,拉着郑知著赶紧走。没走出去两步,郑知著就停住了。他正在看拉布上的宣传广告:电脑算命,响应科学。底下几坨鲜艳红字:事业财运,男女姻缘,地宅风水。 “小叔,这是什么?”郑知著好奇地问,他从没见过这阵仗。 拉布下边坐着的青年一只胳膊抬起来,热情招呼:“帅哥,要不要算个姻缘啊,特准。” “算算!”郑知著兴奋地冲上去,在青年身边坐下。 郑新亭无法,只得掏钱,多余问一句:“这准吗?” “准啊,比那些瞎子算得准,这是科学懂吗?”青年理个三七分的发型,碎刘海儿底下一双狡黠的细眼睛,看着不大靠谱。他正在操作一台方正的厚壳电脑,杂乱的电线到处是,连接不同的机器。 “来,说说生辰八字。”青年点烟,叼在嘴里。 “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二号,晚上十一点半。”郑新亭给郑知著办学籍的时候翻过出生记录,六甲人民医院盖章的红色小本,最后一页还有郑知著的脚丫印。 黄毛青年咔咔打键盘,敲鼠标。郑知著跟郑新亭凑近,看到电脑屏幕上跳出几行字,生僻,佶屈聱牙,郑新亭高中毕业,但还是没认全。最后全靠黄毛青年解释,但解释得闪烁其词。 “你这老婆不错,嗯——”他想了想,“大眼睛,白皮肤,个头还挺高,一米七往上,漂亮极了。” 弹出一个窗口,边框缀满红色爱心,正中一张照片,是系统自动匹配的女生,喜结良缘四个字在顺边绕。 “哟,李嘉欣啊!”身后传来声音。 郑新亭回头一看,刚刚你侬我侬的情侣分开了,男的站起来,头一抬,老熟人。 “瑞军,你怎么在这儿?”郑新亭颇感惊讶。 “嗨,这不找点事做,总不能老在家里吃干饭,还不被我姐揍死。”方老二用夹着烟的手挠挠头。 方瑞军五月份就被迫下岗,无所事事两周,最后跟好友马四兰一合计,决定做点小生意。于是两人特意跑去深圳华强北,进了台电脑跟彩打机,比蛟江便宜五百。结果不幸在途中磕坏主机,返厂维修,花费两千。 “做个生意真他妈难。”吹起一阵大风,广告立牌砸倒,方瑞军抿着烟扶起来。 “这些得不少钱吧?”郑新亭搭了把手,问道。 “我跟四兰买断工龄那些钱全搭进去了,还问我姐夫借五千。”方瑞军说。 “你要周转不开,我借你。”郑新亭边说边看招牌的广告,证件快照,三块一张。 “不用。”方瑞军说,“最近生意还行,大家都下岗了,前途未卜的,乐意给自己算个命,看能不能一夜暴富。” 这时,黄毛青年马四兰头一撇,问郑知著:“帅哥,照片要不要啊?” “不知道,我问我小叔。”郑知著走上来,方瑞军笑着跟他打招呼,“哟,我们小知了也来逛街啊!” 郑知著喜欢方瑞军,因为他有趣,大方,常买汽水请他喝。郑知著朝方瑞军笑,摇头晃脑地喊哥。 方瑞军大手一挥,说哥免费送你个老婆。马四兰眼活手灵,准备给郑知著把照片彩打出来。 等的功夫,郑新亭想起电大要他上交入学照,还没来得及拍。他问方瑞军,能不能给他拍一张。方瑞军说行啊,转头去取照相机。旧海鸥,鱼眼镜头,但性能不错,反正拍个证件照足够了。 设施也相当简陋,墙上挂张布作背景,共三种颜色,红白蓝,可自行选择。 郑新亭看着挂在矮墙上的旧布,觉得像方大妈找不见的那三块床单。红色那块新点,于是叫方老二拉上,凑合照了。 郑新亭拍完证件照,正要起身,郑知著搬着塑料凳跑上来,说要跟他一起拍。郑新亭说你坐好了,把腰板挺直。郑知著置若罔闻,搂住小叔的胳膊,脑袋靠在小叔肩膀上,小鸟依人地笑,露出的虎牙在阳光下闪出寒光。 昨天晚上,郑知著就是拿这两颗牙咬破了郑新亭的嘴唇。 “你俩跟拍结婚照似的。”马四兰开玩笑,郑知著泰然自若,而郑新亭尴尬地脸颊泛起潮红。 快门按下的同时,郑知著转头看郑新亭。其实是种认真的凝视,他自己意识不到。 “看我干嘛,看镜头。”郑新亭指了指照相机。 “你好看。”郑知著说,“我怕不看着你,你就跑了。” “我不跑。” 郑知著去寻找镜头,是黑色的眼睛,它逐渐聚焦,清晰,定格。他又跟郑新亭说:“你跑了我上房顶,看得远就能找到你。” “是么!”郑新亭笑着。 在方老二捣鼓优盘的时候,郑新亭被郑知著拽着去对面买糖葫芦,回来发现机器坏了,电脑显示故障。 “他妈的烂货。”方老二情绪比较激动,马四兰劝他别动手,砸电脑不如砸自己脑门,砸脑门不花钱,砸电脑破财。 修了好半天,打印机终于发出咔咔的运转声。五秒钟,吐出来一张照片。 来了对中年夫妻,问算命多少钱一次。方老二忙着招呼,随手把照片塞给郑知著:“知了,你老婆的艳照拿好了!” 郑知著笑着一点头,接过彩照。马四兰点烟,眯着眼走上来,跟郑新亭说:“机器又卡了,你俩那照片估摸着暂时出不来。” 郑新亭说不着急,让方老二晚上回家顺带捎来就行。马四兰说那也行,转头去扯电线。 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二十分钟,郑新亭跟郑知著走向劳动大厦。郑知著吃糖葫芦,脸腮被顶得溜圆,他举起照片,对着阳光看,然后发出惊奇的声音:“小叔,为什么我老婆是你?” 傍晚五点四十,天都黑了,马四兰才把彩打机修好。轰轰一阵轴轮滚动,吐出来一张李嘉欣的照片。
第15章 十五、飞跃的彩虹 方瑞军八点多钟来送照片,郑新亭还在生炉子杀花鲢。晚饭吃过了,但郑知著嚷着饿,其实是嘴馋那道他钟爱的鱼头炖豆腐。 “吃了没?”郑新亭问。 方瑞军咬着烟,耷拉眼皮,郁郁寡欢:“没呢!” 摆一天摊赚二十,转头就让人给偷走了,刚刚才跟马四兰从警局出来。方瑞军恨得牙痒,但连贼毛都没找到一绺。 郑知著趿着毛拖鞋跑出来,邀请方瑞军与他共进夜宵。方瑞军说去熟食店称两斤猪头肉,郑知著眼睛一闪,扒住方瑞军的夹克说哥你再买点炸小鱼。方瑞军点烟,转身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方瑞军满脑门汗,把啤酒往桌上一搁,连呼带喘地坐下。他眼发红,晶莹的鼻涕直往下淌,手有点发抖:“死人了。” “怎么?”郑新亭一惊,穿着毛衣都冒出冷汗。 “大块头带人收保护费,开摩的拉脚的男人不肯给,说自己满六甲跑,不是八里街的,他们管不着。大块头眼睛一瞪,明晃晃的大刀半米长,直接往肚里扎。开摩的的还挺顽强,硬是撑着没倒,抄起家伙砸上去,大块头的脑浆崩得像飞雪。”方瑞军拿袖子揩汗,给自己开啤酒,咕咚咕咚灌。 他常打架,但没真动过刀枪。刚刚的场面血腥,回想起来一阵胆寒。腿还在打抖,裤脚上挂着凝固的血跟脑花。红白相间,格外瘆人。 “这阵子乱,晚上没事别出去。”方瑞军埋头抽烟,没胃口吃东西。 “嗯。”郑新亭低低应了声。 自从各厂改制,裁员减工,人人心里仿佛都憋着一股火。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地游荡,浑噩而焦虑。但凡遇到挑衅或者敲诈勒索,意图抢骗钱的,直接抄家伙干仗。要么穷死,要么被压死,人活口气,不能这么孬。 郑知著毫无忧患意识,正在嘬汤,吃得面热,鬓角沁汗。他捧着碗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演唱节目,邀请的嘉宾是刘欢。个头矮,但声腔高,发挥稳定,连唱三首面不改色。 央视十五套,欢庆新世纪,展望繁荣未来。辉煌的大布景,红牡丹花点缀,一派欣欣向荣,预示社会经济蓬勃发展。观众席掌声连连,摄像头转过去,人人欢笑,颇为幸福。 然而,这才一九九八年,距离所谓的千禧新世纪还有许久。而新世纪,谁能说一定会迎来希望。 “长发胖子唱挺好。”郑知著忍不住赞美,他听高兴了,站起来蹦一下,腆着肚子模仿刘欢,“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几个音铿锵错落,调时高时低,是故意搞怪。 外面正在刮风,才十二月已经有了要下雪的迹象。屋内充满暖意,方瑞军一杯接一杯喝酒,吃雪白的嫩豆腐,柔软得像是人的脑浆。想到这里,方瑞军突然干呕,差点吐出来。 刘欢唱下一首,声音高亢昂扬,激动人心:“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方瑞军喝得酩酊大醉,眼前闪烁鲜红的斑点,像人被斩碎之后的带血肉块。他摇晃着站起来,破口大骂你妈逼的从头再来,然后抄起酒瓶就砸电视。 砰一声,电视毫无损伤,酒瓶碎在地上,形成一滩沉默的墨绿。 长发胖子演唱结束,鞠躬退场。电视信号乍断,屏幕上冒出雪花。郑新亭起身,去拿扫帚簸箕清理玻璃碎渣,郑知著放下碗筷屁颠颠地跟出去:“小叔,瑞军哥怎么了?” “他没事,你吃你的饭。”郑新亭替郑知著拈掉他脸上的一粒米,抿进嘴里。 这时,秦金玉从屋里出来,铿铿咳嗽。她仰头,费力地呼吸,从肺部深处呛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往堂屋一瞥,看见郑新亭跟郑知著,秦金玉问:“大晚上的你俩在这儿干嘛?” “知了吃夜宵呢!”郑新亭说着去倒热水,“妈,你进屋躺着,我一会儿端进去。” 秦金玉用鞋底拖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她转身进屋,嘴里一股铁锈味。总是提心吊胆,秦金玉又去给关二爷上香,泡香灰水喝。喝完就感觉肺腑清爽,这是大补,药到病除。 方瑞军跟郑知著吃完鱼头已近半夜,郑知著吃顶了,胃里撑得睡不着。 郑新亭刚入梦就被郑知著晃醒,汗湿的手攥住他,按在自己肚子上:“小叔,难受。” 郑新亭睡眼惺忪地起来,给他找消食片。郑知著躺在床上,咔咔咀嚼。郑新亭困得发懵,倒头就睡,灯都忘了关。 “小叔。”郑知著叫他,打嗝。郑新亭哼哼一声,纹丝不动。 突然迸出爆响,浓郁的臭味袭来,郑新亭当即清醒,一记鹞子翻身,掀开被褥蹿出去老远:“郑知著,你闹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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