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龙和小弟相视一笑,然后表情特夸张地摆摆手说:“别说,你们可别招他,小心他待会脱光衣服满街跑,讹上你们。” 说完,三个人同时哈哈大笑,周围路过的人不少往这边瞧,还以为有什么好东西呢。 乔雀从头到尾没吭声,换作以前他早把拳头挥过去了,但那会年纪小,没负担,做事全凭一股冲劲儿,把人脑袋砸出个血窟窿他都不怕。 反正他是疯子的儿子,顶着这个名头,可以干很多莽撞的事。 现在不行,他满身的刺已经被这么多年的安定磨钝了,变得不再那么锋芒毕露。 他身上拴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拴着身后的顾政羽,这根线让他变得瞻前顾后,开始懂得考虑后果了。 乔雀不想把事情闹大,一忍再忍,回头和顾政羽说了声“走”,然后用肩膀撞开在前面挡道的三个人。 李城龙哪能轻易放过他们,侧身一拦,嬉皮笑脸地比了个要钱的手势。 “乔哥,发达了别忘了兄弟,来,先借点钱花花。” 说是‘借’,跟抢也差不多,李城龙说完,伸手就要去掏乔雀的衣服口袋。 乔雀往后退一步,瞪着他,骂了声 ‘滚’。 李城龙‘噗嗤’一声笑出来,右手顺势搭上乔雀的肩,挑衅地捏了两下,“小时候你砸了老子的头,这笔账我还记着呢,跟你要点精神损失费,不过分吧?” 当年乔雀把李城龙的脑袋砸破,孙志莲一毛钱都没赔。 李城龙父母闹到村委会,闹到派出所,都说没法管,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李城龙现在想要赔偿,乔雀也不可能给他。 “快点,老子的头可贵了。”李城龙下巴一扬,指着乔雀身后说:“你身上没钱,你后头那个总有吧,让他...” 李城龙话还没说完,右手就被乔雀抓住,猛地往反方向一拧。 看着下狠手,但乔雀心里有数,就想让李城龙疼得受不了,没法挡道,没有真的把他胳膊弄骨折。 李城龙痛得哇哇大叫,以为手臂被折断了,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就被乔雀直接往旁边一甩,差点摔地上,幸好两个小弟反应快,赶紧先上前扶住老大。 李城龙在那边痛得啊啊叫,乔雀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趁机拉着顾政羽走了。 往前走了几米,乔雀回头看眼情况,确定李城龙他们没追上来。 “别告诉烟姨。”乔雀叮嘱顾政羽道。 顾政羽看着他哥,怔了几秒才慢慢点了下头。 这个小风波暂时被平息住,两个大人都不知情。 但逛完集市回去,顾政羽整个人的状态就不对了,早上出门前那股欢天喜地的劲儿没了,浑身气压低沉沉的。 陈烟还以为他累了,让乔雀陪他回房睡会儿,等吃饭的时候再叫他们。 他俩一块回的房,但乔雀不打算睡,他等顾政羽脱鞋上床,过去帮他整了下被子,“睡吧,待会儿叫你。” 顾政羽摇下头,把屁股往里挪了挪,被子掀开一半。 乔雀懂他意思,但没领情,“我不困。” 顾政羽固执地不肯躺下,拍拍床板,掀被子的手一直没落下来。 最后还是两人一块睡。 房间没窗帘,陈耀荣用棉布在窗户上糊了两层,中午出大太阳,光线模模糊糊透进来,照出空气里缓慢漂浮的细碎颗粒,摇摇晃晃。 顾政羽试着用手抓了两下,什么都没抓到。 乔雀一点不困,靠在床头玩手机,看顾政羽还不睡,就按住他的手往被子底下塞。 顾政羽这才老老实实地闭上眼,他面朝乔雀的方向侧躺,阳光照在半边脸颊上,能看清皮肤上细软的绒毛,睫毛轻轻地抖,没过一会,眼睛又缓缓睁开了。 乔雀看他一眼,也没管,继续玩手机。 顾政羽坐起来,重新戴上耳蜗,戴上耳蜗的前三秒他依然听不见声,有一个短暂的缓冲期,直到乔雀的声音传进来,他死寂的世界才算真正复活。 “是不是不想睡?” 顾政羽听见乔雀问。 他没回应,低着头,自顾自地把哥哥的手牵过来捏着玩,掌心贴掌心,比大小。 他俩的手差不多大,但顾政羽的手更修长一些。 乔雀的手更骨节分明,手背上印着两道长短不一的疤,是他小时候打架留下的胜利勋章,愈合后留下微微突起的肉痕。 顾政羽在那两道疤痕上反复摩挲,摸不够似的。 乔雀被他弄得有点痒,反握住顾政羽的手,问:“想什么呢?还睡不睡了?” 顾政羽摇摇头,抬起脸看着乔雀,比:【我想知道你小时候的事。】 乔雀表情没变过,很平静地回答说:“我小时候,不就是你小时候。” 他被陈烟领回家之后,有关九岁之前的童年似乎就被那辆带他离开的车碾碎了,那些好的坏的过往全部丢弃在尘土飞扬的轰鸣声中,被风一吹,烟消云散。 确实没什么可值得回忆的,所以乔雀的小时候,应该从他见到顾政羽的第一秒开始算起。 那次是他人生成长的真正开端。 但顾政羽不接受这个答案,执拗地追问,【我指的是,我们在一起生活之前。】 乔雀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我忘了。” 顾政羽没那么容易糊弄,就那么一直看着他哥。 “小孩都不记事。”乔雀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反问道:“你还记得我来之前,你是怎么过的吗?” 顾政羽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但他比了个【记得】。 乔雀顺着问:“怎么过的?” 【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有个哥哥就好了。】 顾政羽套路深,没人比他懂得拿捏人,眼神发亮地看着乔雀:【然后你就来了。】 乔雀当然没信,但他没忍住笑,唇角浅浅往上扬,“哄我呢?小骗子。” 顾政羽也笑了下,问他:【你想有个弟弟吗?】 乔雀摇下头:“没想过。” 真没想过,他当初在村里过得再苦再难,都没萌生过‘如果有个人来陪陪我就好了’这种虚无缥缈的念头。 他那会对陪伴这个词毫无概念,所以也没有憧憬,更谈不上想或不想,纯粹就是‘没想过’。 也不知道这三个字拨动顾政羽脑子里的哪根弦了,他犹豫着抿了抿唇,问:【有弟弟是不是很麻烦?】 乔雀皱下眉,在顾政羽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又瞎想什么了?” 【我是聋哑人,是不是很麻烦?】 这话让乔雀直接愣在那儿,记忆里是第一次,他看见顾政羽以‘聋哑人’的身份形容自己。 还没来得及回答,又看见顾政羽比: 【你永远都听不见我说话,如果没有耳蜗,我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顾政羽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们的沟通看似毫无障碍,但实际上根本无法做到正常交流。 手语拥有不了声音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它太冰冷了,就像一串被提前设置好的固定程序。 在手语中,人的姓名是比较难表达的部分,姓和名都没有固定手势,只能采用容易被理解的谐音诠释,比如‘乔’,顾政羽就会比‘桥’。 乔和桥的区别,不过是多了一个偏旁部首,但却是他这辈子都跨越不了的巨大鸿沟。 他连乔雀的名字都无法准确的形容出来。 有时候顾政羽也会用唇语偷偷念名字,‘乔雀’‘陈烟’‘顾真平’,这些他熟知的姓名,用口型反反复复念很多遍,然后幻想自己不存在的声音,用臆想出来的语调在心里喊他们的名字。 喊了无数遍,谁都听不见。 顾政羽比完那句话,乔雀一直没吭声,定定看着顾政羽的眼睛,心里有股被撕扯的疼。 这个话题本身就是沉重的,容易把气氛渲染得特别严肃。 顾政羽问完其实就有点后悔了,不想让乔雀心疼他,于是朝对方笑了笑,换了个轻松点的问题。 【哥哥,如果我会说话,你觉得我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这个乔雀想象不出来,他思考几秒,最后给出一个很抽象的答案。 “像小鸟叫那样吧。” 【为什么?】 “叽叽喳喳的。”乔雀笑了下,说:“每天会被你吵死。” 顾政羽一听,立刻委屈地皱起眉,表情隐隐有些难过,好像被乔雀玩笑的形容刺伤了。 乔雀看他表情变化,又赶紧说好话哄:“我喜欢听小鸟叫,叽叽喳喳的,多热闹。” 顾政羽没搭理他,赌气似的把头扭一边。 “生气了?”乔雀伸手捏了下顾政羽气鼓鼓的脸,又把问题抛回去:“那你觉得自己声音是什么样的?” 顾政羽想了想,然后小幅度地摇摇脑袋。 【不知道,我总是想象很多声音,但它们都不是我的。】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永远无法被解答的方程式,计算过程可以通过想象和猜测,但答案永远空白。 更何况,即便是想象,顾政羽的大脑资源也是匮乏的。 因为他能记住的声音很少,他每听见一种陌生的声响,都需要一段漫长的适应期将它们留在记忆里。 比如初中三年,迄今为止仍然有一部分同学的声音,顾政羽都听不出来谁是谁。 耳蜗不能完全代替听觉,大自然里还有很多种声音是科技难以识别传输的,而在顾政羽有限的声源记忆中,他最熟悉最深刻的声音来源是乔雀,这一点甚至陈烟都比不上。 乔雀陪伴他的时间太长了,从春到冬,从年头到年尾。 他的大脑无时无刻都在吸收着来自乔雀的声息,像一片连绵不断的海,顾政羽无论往前走,还是回头看,都是乔雀在包裹着他。 【我不能把别人的声音,幻想成是我的。】 顾政羽这样表示,虽然没有人会知道他的想法,但他心里依然会产生负罪感,像是抢走属于别人的东西,那样就太可恶了。 乔雀大概能猜到顾政羽在介意什么,告诉他说:“有一种声音是你的。 【什么声音?】 乔雀没说话,直接拉起顾政羽的手贴到自己脖子上,引导他找到最靠近声带部位的发声区。 “我的声音,也是你的。” 乔雀说话时,顾政羽的手能真实的感受到那里释放出来的某种细微振动。 之后他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手在乔雀脖子上不停地摸。 乔雀被他摸的有点痒,不自觉咽口水,喉结也跟着上下挪动。 顾政羽跟玩似的试图擒住那一小块活泛的地方,乔雀也由着他胡闹,身体一动不动,用喉结陪顾政羽玩捉迷藏。 外面太阳更大了,棉布被染成金灿灿的亮黄色,房间里很安静,像被独立的另一个小宇宙,他们在沉默中感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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