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傅松义摘下老花镜,提起眼皮看了一眼门口,兀自端起茶盏吹散浮沫,神色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早有预料,“我就知道你迟早要来。” 傅苔岑站在那里问:“夏赊雨呢?” 与他心急如焚的模样正好相反,傅松义反倒不紧不慢,示意人先坐下,随即放下茶杯,面带讥诮地问:“吵架了?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他未必受得了你。” 傅苔岑眉间皱得愈紧:“我们没有吵架。”顿了顿又忍不住说,“他回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是小夏让我先别说。”傅松义挑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其实上次你们离开不久,他就电话联系我,说他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他想加入,帮忙打开制笔厂的渠道。”傅松义回答,“起初我觉得他是一时兴起,但是他给我看了详细的方案,也说他马上会辞职,然后全职投入进来,前期只需要我开基本的工资,等到有收益他再提成。” “在我听来,换种简单的说法,就是他想替你把厂子接了。”傅松义将杯盖盖在杯口,发出清亮的脆响,“我没理解错吧?” 想起这段时间夏赊雨对手工艺品以及非遗产业展现出的浓厚兴趣,傅苔岑大概明白了夏赊雨现在想做的神秘工作到底是什么。 他凛了凛神色:“那您怎么说?” “我说谈恋爱上头不是这么个上法,这是份苦差事,没他想的这么简单。”傅松义忍不住哼笑了声,“可他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他不是为了你牺牲什么,是他真的喜欢,也觉得这件事很有意义。” “然后我就问了他一个问题。”傅松义继续说道,“我说我们是个制笔厂,最基本的,你会制笔吗?” “他不说话。我又说,你看,你连基本的流程工序都不了解,然后你说你喜欢,你要全职做这件事,我怎么相信?”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傅松义这样对一个热情传承的年轻人还是苛刻得过了头。 话到这里,傅苔岑已经明白了大半,也知道为什么夏赊雨想等这趟差出完再摊牌:“所以你让他到这里学制笔,学明白了你才答应?” 傅松义失笑着否认:“这可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自己说,他如果能在两个星期内搞明白全部的流程,我就放心交给他。考虑以后,我答应了。” “所以不是我不跟你说,是他自己有骨气,说要等他拿到这个工作,再跟你讲。”傅松义总结道,“不过,我也看得出来,他还是有点心事吧?” 傅苔岑默了默,不置可否,只是说:“您别为难他,他是真的喜欢,而且他也确实已经辞职了。” “我知道。”傅松义看了傅苔岑一眼,好像没见过他为谁低声下气求人,这回是稀罕了,“我也没为难他,事实上,我觉得他还不错。” 在傅松义这样严苛保守的人那里,“还不错”算是非常高的评价,听到这句话的傅苔岑表情很有些意外。 “每天七点准时坐在这里,晚上十点才走。不骄不躁,学得挺快,选料、脱脂、压毫都学过了,也已经会绑笔头。”傅松义哼笑了声,“入库出库的账也捋得清,我看比你稳妥得多。” 看这架势是恨不得夏赊雨叫傅赊雨才好呢。傅苔岑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立刻顺水推舟:“懂了。所以您同意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故意刁难他?以为你越不想接厂子我非要让你接,是跟你过不去,觉得我最见不得你称心如意?”傅松义冷笑出声,“我没这么闲。傅苔岑,其实只要是对厂子好的,我都会同意。” 傅苔岑沉默。他确实一度这样认为。 “你还年轻,所以觉得路有很多,但在我这里,工艺之下,才是你我。百年的传承,不能断在我这。”傅松义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讲,“说实话,我确实看过你的书,我也很坦诚地说,我欣赏不来。” “当然了,我知道你销量很好,我也没有自傲到认为我比这么多人的品味都要优越,只能说是我老朽了。也正是因为我老了,我不知道这个笔要怎么让年轻人看到,怎么让他们知道这足足72道工序,才能出一根好笔。所以我才想让你回来。” 话说开以后,面对傅松义一直以来的顽固不化,傅苔岑似乎看到了其他的角度,也似乎变得可以沟通和理解。 他也正色迎向他的目光:“我明白。但我也没办法。如果我只是因为不得不做,才回来做这件事,我不可能做得好。从这一点看,厂子没有交到我手里,是一件好事吧。” “我也只能这样想,不然还能怎么样。”傅松义苦笑着摆了摆手,让他别再在面前碍眼,“好了,你去找小夏吧,他在修剪区那边。” 傅苔岑站起来,想说一句谢谢或者类似的什么,但他和父亲间少有这种心平气和的时刻,实在觉得生疏又矫情,正在犹豫间,听到傅松义又拍了下桌子。 “你最好是赶紧把人追回来,别好不容易找个继承人又给你小子气跑了,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 温情的气氛破坏殆尽,又回到了舒适区,其实亲人间有些话不说也明白。傅苔岑失笑,把那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此时的夏赊雨正在笔毫修剪区修剪笔头。 这里光线更好,他只穿了一件非常朴素的白色T恤,腰间系着一件灰色的工服,头发也理短了,整个人有种令人难以移目的利落感。离开在城市生存时体面周正的衣冠好似一场浮华落尽,和他在写字楼里的感觉又很不一样。 他正按照上午练习的那样,低头将毫毛的尖端整齐排列在一条线上,由于笔毫的长度并不相同,下一步就是要将毛根切齐,好让每根毫毛的长度一致。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平时为了不被打扰都会放在更远一点的桌子上,只是今天午休时用了一下便随手搁进口袋。夏赊雨本不想理会,紧接着又震动了一下,他担心家里有什么急事,于是停下手头的工作,掏出了手机。 可消息来自傅苔岑。 “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在哪?” 夏赊雨皱了皱眉,明明昨天才回复过这个问题:“不是说了,等我回去再说?” 敲完这一句,正要撂下手机,没想到傅苔岑秒回:“你最好是当面说。” 夏赊雨正对着这句话疑惑,渐近的脚步声连带着一道阴影覆盖下来,他抬头,看到逆着光线站定在面前的傅苔岑。 说实话,这场面有点老套,但夏赊雨莫名其妙就觉得自己能理解偶像剧的受众了。千里迢迢赶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傅苔岑确实很顶,而自己心跳剧烈。 他怔了怔:“你怎么来了,是伯父告诉你的?” “是冯也荞把你卖了。”傅苔岑略带不满地和他对视着,“我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你在这的。夏赊雨,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夏赊雨把手头的活放下,心平气和地走到水缸边洗手,隔了两秒他才回答,“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他在花坛边坐下,场院的空中牵拉出纵横的细绳,垂挂着晾晒的笔毫,晃晃悠悠,不时有笔杆碰撞发出干脆的竹木敲击的响声,落下的阴影在夏赊雨的面孔上似浮云一般飘来荡去。 “我辞了职,不再做出版,以后在行业里帮不上你的忙;我说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却又一直得不到你父亲的认可。往前走未卜,更不想走回头路。我焦虑了一个晚上,干脆来这里努力,才比较不会内耗。” 他大概是进入了一个短暂的迷茫期,但来到这里潜心学习了几天,心就静下来了。想明白焦虑的原因无非只有两条,想同时做很多事,又想立即看到效果。千万个急功近利的念头,都不如认认真真做好一支笔。他在修他的匠心。 “我大概知道你的想法了。”傅苔岑也在他身边坐下,“但我就关心一件事,这真的是你想要做的工作吗?” 夏赊雨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指了指头顶:“你看这里挂着的每一枝毛笔。我都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而且以后经由我的手,还将知道它们往哪儿去。” 他吁出口气,仿若尘埃落定,也下了决心,甚至兴奋到音量都提高了不少:“我现在觉得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想。” 我想。这个词是特别好的。 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 这似乎一直是他们共同在追求的。只是夏赊雨目标更明确,计划更周全,他专注,也足够勇敢。 傅苔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这个人身上的魅力好像无穷无尽,自己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更爱这个人一点。 日温升得更高,夏赊雨跳下花坛,热得把工服解开勾在指尖搭到肩膀后头去:“所以你呢?刘熠说服你没有?” 傅苔岑勾起唇角,朝面前的人眨了眨眼:“当然没有。我白白吃了他一顿。” “那徐莫北?加了你微信,就没再找你?” 大概是徐莫北很清楚发了消息也未必会收到回复,更有可能直接被删除好友。还不如默不作声,或许还能在傅苔岑的通讯录里“苟活”一阵子,总之他一直没有主动联系,以至于傅苔岑自己都有些遗忘了。 “还真没有。”傅苔岑回答,“而且我那天跟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再不死心,估计也只能通过绘风施压。” “真的?”夏赊雨还是不太相信。 “真的。”面对对方的一再质疑,傅苔岑不可思议地求证,“那天我和他讲话你不会只听了一半吧?” “我当然听到了。”夏赊雨把那天傅苔岑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表面不显,心里还是暗暗有爽到,“你就说觉得他不自重,什么太便宜了之类的吧……” “不止这几句。”傅苔岑一边掏手机一边说,“我跟他讲,我要跟你亲个嘴向他证明我们的关系。” 还没等夏赊雨反应过来,傅苔岑已经揽着他的腰将他带到双膝之间,直起脊背和他接吻。傅苔岑一贯吻技很好,从嘴唇的触碰到舌头的绞缠,不断循序渐进。 亲着亲着夏赊雨就有点忘乎所以,直到他听到细微的咔嚓声,睁开眼的同时看清傅苔岑举起手机拍了一张两个人接吻的照片。 “?” 夏赊雨吓了一跳,恍然明白他要干什么,立刻伸手抢夺手机。但傅苔岑将手臂高高扬起,侧身躲开,又飞快地在手机上敲击了几下,才把屏幕转过来。 是和徐莫北的聊天界面。 前面没有其他记录,只有刚刚发出的一张照片。 他把刚刚两个人接吻的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了徐莫北。 紧接着,傅苔岑点了右上角的三个点,进入个人名片,然后选择了删除联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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