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景还怪不好意思的,把杯子里的水咕咚咚喝了个干净。 “你要是没别的事,去食堂吃饭去吧,我也该回家了。”邱娟抬头看了眼门框上头挂的表。 “啊,抱歉邱主任,耽误您下班了,但——”贺春景咬了咬嘴唇,很快又松开,眼睛盯着地面,“我,我下周想请个假。” “几天?” “五天。” “五天?!”邱娟吃了一惊,这是个相当长的假期了,无缘无故,不可能给批一个星期的假,“家里出事了?” 贺春景感觉难堪极了,他也清楚这对于一个厂工来讲是一个相当过分的请求,所以他不得不顺着邱娟给出的台阶撒了一个谎——他生平不怎么撒谎,他又不像陈藩那样,满嘴跑火车,所以现在浑身上下别别扭扭地难受。 “嗯,家,家里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贺春景吭哧吭哧地说,“下周一回去,周五回来,周六不耽误上班,可以吗?” 邱娟叹了口气。 “行吧,看在你进厂一年……得有一年多了吧?全勤的份上,再加上今天举报有奖。”她打开抽屉,翻出几个制式本子,挑中其中印着请假条的那个放在桌上,又抽出支圆珠笔搁在上头,“我可算知道说你没私心,你怎么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敢情在这等着呢!” 贺春景更不好意思了,匆匆把请假原因写了。 邱娟把本子拎过去看了看:“字写得不错啊。” 随即唰唰两笔签了名字,刺啦扯下来夹进文件夹。 “行了,你去吧。”邱娟拎着手包站起来,整了整衣服。 “谢谢邱主任!”贺春景跟着站起来,标标准准九十度鞠了一躬,给邱娟惊了一跳。 “你这孩子,就是太学生气了,还行这么大礼!” 邱娟开门把贺春景让出去,随即自己跟着出去,把门鼻儿上的小锁头啪嗒扣上。 “你记着,外出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你该礼貌是要礼貌,但别跟谁都这么客气,人家看你太那什么了,就该欺负你了,懂吗!” “好。”贺春景点点头。 “对,虽然咱们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但是你硬气点。”邱娟拍拍贺春景的后背,觉得这孩子营养跟不上发育,又敦促了一句,“多吃点饭,快点长,看你现在这样,小鼻子小眼儿的!” 贺春景笑起来。 他脸颊上还带着少儿时期的柔和轮廓,眼睛溜圆,眼梢略微有些向下坠,鼻梁拔得高,但鼻头又是钝的,一副老实相。整张脸唯有下巴尖尖,添了几分精巧灵气在上头,这一笑起来,像只得了乖的小狗。 邱娟啧了一声,伸手颇为慈爱地捏了一把小孩的脸。 “就你这笑模样,以后长开了,我看厂子里得有一半女孩都要给你写情书。” “哪有那么夸张。”贺春景挠挠头。 “不信你就快点长。”邱娟逗他。 警察是第二天早上来的,当众把马进宝带上了警车。 邱娟做事很利落,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广播通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处罚,以及后续针对女生宿舍增设的保护措施。 姑娘们拍手称快,高兴极了,男工人们脸色倒是都不大好,主要大致分为两派——一派痛骂马进宝,骂他牵累大家都被当成了贼人流氓,无端背了骂名;另一波则是对厂里增设女寝室保护措施的事情很不满意,觉得是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了变态去提防,有损他们男子汉的伟岸形象。 还有一小部分,脸色更难看,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自然就是周虎及其内裤帮同党。 女人骂,骂的是他们;男人骂,骂得也是他们,偏又是自己做了不敢认,只能王八入水,活憋着。 这火攒了一天,周虎忍不住搬箱时用货物撒气,又因为撞瘪了几罐奶粉被罚了钱。到了下班回宿舍的时候,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只想找寝室里那个娘们儿唧唧的倒霉蛋狠狠撒气。 结果到宿舍扑了个空,周虎的火气压不住了。 周围几个人见他面色不善,都不敢吱声,怕他发起疯来找自己的茬。眼见周虎越来越气,有胆大的挂了笑脸迎上去:“虎哥,今晚打牌不?” 周虎正要骂他,忽地一眼横见寝室桌角的东西,狞笑了一下:“打,怎么不打!” 那张桌子上东西放得杂乱极了。 十来个人的饭碗水杯里倒歪斜,甚至在杯盘间还能见到两成团的袜子,一条破洞毛巾;被水渍洇湿了又风干的抽巴巴杂志摊在桌面上,彩色封皮早和桌面难舍难分,但凡有谁想把它揭起来,一准留下个白花花的印子扒在桌上。 桌沿桌腿上淅淅沥沥风干了不明液体,目光顺着爬上去,眼珠子都快要被腻住——谁吃了荤油菜汤、洒了饮料啤酒在桌面上,统统有迹可循,桌上斑斑点点全是黏糊污渍。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右上角贴着墙有一小块被擦出个瓦亮的空地,一只不锈钢饭盒老老实实立在墙边。那谨小慎微的样子,精确反馈出其主人在这地方的生存状况。 “扑克要打,但老子现在尿急,又懒得出门!”周虎从床上蹦下来,抽了支烟叼在嘴角。 他慢悠悠走到桌边上,把贺春景那只缩脚立着的饭盒捏起来,冷哼一声。 而后周虎把饭盒盖子掀起来,随手扔给身边的人:“烟灰缸。” 有人接过去,熟练地倒水弹烟灰,一抬头,却又惊住了。 周虎居然当众掏了家伙,尿在了饭盒里。 “牛逼啊虎哥!”有人先反应过来了,惊叹一句。 紧接着屋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妹妹回来还不得气哭了!” “哭就让他喝了,给他沾沾阳气!”周虎歪嘴咬着烟屁股,脸上全是畅快,手里一哆嗦,把裤腰重新拉好,饭盒被墩回原位上。 几滴黄色液体溅出来,给桌面又添了彩。 周遭人又是一阵大笑,还有的吹起口哨来。 贺春景就是在这样一片不怀好意的喧闹声中,回到寝室门口的。
第10章 娇花他心地纯善 “周虎,你出来。” 贺春景倚在寝室门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屋内所有声响骤然消失。 不光周虎怀疑自己听错了,屋里剩下几个人都像吞了电灯泡似的,嘴巴张得老大。 “你,”周虎夹着烟的指头虚空点了点贺春景,“找我?” 贺春景点点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短消息,来自于这部手机储存的唯一一个联系人。 -陈藩:注意安全,他打你,你就喊抓流氓贺春景低头看完消息,抿嘴笑了一下。这招缺德但有效,白天出了那样的事,现在大家伙儿的神经正敏感着,谁要是夜里喊这么一嗓子,估计整个厂子的人都得打着手电过来。 -贺春景:缺德。 屋里周虎趿拉着拖鞋一步一步蹭出来。 他确实是存了心想找贺春景的麻烦,但那是在贺春景还正常的情况下。 就算是个耗子,突然跳起来抽猫一巴掌,猫也得退远了看看到底怎么个事儿。 周虎混账,但不傻,他直觉这里头有问题,但又摸不清贺春景要干什么,走到门口索性顺手把木板门哐当一关,不让屋里几个看热闹。 “今天喝了猫尿了,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周虎比贺春景高了大半个头,满脸流氓气。 他走到贺春景面前也不停下,直把贺春景逼得退到走廊对面的墙上去,像小学生罚站一样低头贴在墙皮上。 见到对方恨不能嵌进墙里和他保持距离,周虎很满意。 他伸出两根指头夹起嘴里叼的烟卷,那上面攒了长长一段烟灰,轻轻掸了两下,滚烫的一截烟灰便擦着贺春景鼻子尖落下去。 “你离我远点。”贺春景壮起胆子,伸手把他往后推了一下。 周虎没想到他还敢动手,冷不防还真被推得退了两步,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 贺春景下意识闭眼睛一挡,又想起来刚刚陈藩的消息,一瞬间来了底气—— “抓流——” 氓字没喊出来,周虎那只高高举起的手没变成耳光落在贺春景脸上,眼下正用来死死捂着贺春景的嘴。 “你他妈有病啊!”周虎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还能使出这种招数,“瞎喊什么!” 贺春景手脚并用把他推开:“别动手动脚的,不然我还喊。” 周虎烦躁极了,又想揍人,又确实被拿捏住了,没再动他。 “你他妈有什么屁,快放。” 周虎狠狠吸了口烟,把烟头按灭在贺春景耳朵边的墙壁上。 贺春景听着耳边噗滋一声,想那墙皮上肯定是留下了一个焦黑的污点,眉毛拧起来。他掏出手机,把音量调到一个刚好两个人都能听见的大小,把那段录音放了出来。 听到一半,周虎就动手去抢,贺春景动得比他快,哧溜拧身往旁边撤了一步,堪堪躲了过去。 “别动,这份录音我朋友那还有,你抢也没用!”他一只手把手机攥在身后,另一只手放在胸前隔开周虎,“你要是抢走手机,或者打我,这段录音就会原原本本发到邱主任那。你和马进宝,和宿舍里那几个偷内裤的,一起都滚蛋!” 周虎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 “马进宝是你举报的?”。 “他活该。” 贺春景语气淡然。 周虎怒极反笑,把指关节掰得咔咔响:“你以为这点把柄就能把我治住?” “没有,我知道你路子广,在这里混不下去了,大不了去别的厂,”贺春景往后退一步,脸上仍无惧色,“我也知道你一走,随时都可以报复我。” 周虎拎起贺春景的衣领,狠狠把他掼在墙上:“那还放这么多罗圈屁!” “所以我没打算治你,我只是想要以此为台阶获得跟你平等对话的机会,对话的内容我还没说呢。”贺春景踮着脚尖,两手用力抓住胸前周虎的拳头,加快了语速。 周虎一愣,不因为别的,单纯因为句子太长,他一次性没听懂。 “什么意思?”周虎追问。 “我下周有事请假回家,如果你同意,筛粉的工作我会推荐你顶上。” 贺春景站稳了脚,昂头与高他大半个头的周虎对视。 “然后呢?”周虎松开了手。 “马进宝能给你什么?一个偷来的,一群人一起对着打、飞机的内裤?”贺春景理了理领子,“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在车间里,做得活计轻巧,还离女、同志们特别近,对你们特别不公平吗?” 贺春景偏了偏头,为了藏起目光里藏不住的厌恶,他把目光投向周虎身后的走廊墙壁。对面墙上的裂缝里被人抹了一把鼻屎,青的绿的一长条,已经风干在墙缝边缘了。恶心。 在同、性间拉帮结派蛮不讲理肆意欺压,把异性全部视为自己应得的资源而非独立个体,把所有的败因都归咎于他人,还在私底下干着窥、淫偷窃的变态行径,贺春景说不好这种人和对面墙上的鼻屎哪个更让他感到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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