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立刻点头:“对的,每人每天十法郎的工资,不必再扣除食宿等费用,按照一个月满勤三十天计算,你们每个人将得到一千八百法郎的补偿!” 人群顿时欢呼起来。 一千八百法郎加上差不多要六百法郎的船票,更何况还可以立刻回家,这个补偿让所有人都觉得兴奋——毕竟,他们可是做好了什么都得不到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得到了这样堪称丰厚的补偿。 看着欢呼雀跃的人群,约瑟夫再次想到,上帝会原谅他的。 福贵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看着人群呼啦啦的散去,他又为这些人可以回到家乡而欣慰,又觉得,他们可能再一次被欺骗了。 ——因为,劳工合同本就规定,在合同到期雇佣方却不续约的情况下,雇佣方应当给予被雇佣者合理的补偿。 他们在凡尔登清扫队做了五年的劳工,在合同解除后,本就应该得到5+1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除此之外他们还应该得到其他诸如节日福利的其他补偿。 也就虽说,他们现在得到的都是他们本就应得的补偿,甚至能还更少。相当于他们闹这一场,得到的补偿仅仅只有提前解除雇佣合同、能够早三个月回到家乡,为此他们甚至少得到了一部分金钱上的补偿。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福贵却没办法继续带领华工闹下去,因为约瑟夫说得对,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就是一切。 他们越早回国,能够找回自己积蓄的可能性越大。而留在法兰西,清扫队为并不属于他们的问题负责的可能性并不大。 万一继续闹下去,他们可能既没有从凡尔登清扫队得到补偿,反而失去了回国之后向兴业银行索要补偿的机会。 福贵沉默着回到自己的帐篷。 外界是欢欣鼓舞的喧嚣,福贵抿着唇掀起帐篷,却发现赵自牧正沉着脸坐在铺盖上。他倚在柜子旁捂着脸,从福贵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赵自牧紧紧抿在一起的唇角。 赵自牧甚少表现出这样的表情,福贵的心瞬间跳快了一拍:“你怎么了?” 听到福贵的声音,赵自牧下意识放下捂着脸的手,他努力冲着福贵扬起一个笑脸,但在福贵的眼中,这个笑脸着实有些僵硬。 福贵戳了戳他的脸:“别笑了,太难看了。” 几乎是在下一秒,赵自牧就塌了脸色。他招呼福贵坐下,才说道:“朋友给我寄了封信,看得我的心情一波三折。” 福贵问:“都写了些什么?” 赵自牧将信递给福贵:“你看看吧。” 福贵第一眼看到的是信封,上面写着“自牧兄亲启”几个字,落款是“齐茷”。 福贵好奇:“他怎么给你送信了?” 赵自牧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你打开看了就知道了。” 福贵了然地点点头,拿起被赵自牧翻乱的信看了起来。 这封信写的有点水准,好几处表达都文绉绉的,有的地方福贵甚至看不懂,只能结合上下文连蒙带猜。 信的开头大概就是齐茷写给赵自牧的问候,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大概就是问问赵自牧的身体好不好、学业怎么样,顺便说一下他和他的先生都很好,也会抽空去看看赵自牧的母亲,给赵自牧的母亲送点东西,照顾一下生活。 这点内容絮絮叨叨了三页纸,看来齐茷和赵自牧的关系应该很不错,不然也不会去看望赵自牧的母亲——毕竟齐茷说过,他和他的先生住在北平,赵自牧的母亲却在通化老家。 福贵有些惊讶:“看不出来,你竟然会和一个女孩子关系这么好。” “女孩子?”赵自牧的神情有点古怪,“你怎么会觉得他是个女孩子?谁告诉你他是个女孩子的?” 恍惚间,赵自牧突然想起来,他上次和莫令仪、福贵讨论齐茷的时候,确实没有说过齐茷是男的还是女的。 只是他虽然没说过齐茷是男的,但是也没说过齐茷是女的啊! 赵自牧有点不理解。 “嗯?”福贵其实也不理解,“‘她’不是都已经成亲了吗?还和‘她’的先生关系很是亲密。” 赵自牧的脸上瞬间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你想多了,男的,都是男的。” 福贵猫猫震惊:“啊?” 赵自牧笑他:“孤陋寡闻了吧?他俩真的都是男的。” 说到这里,赵自牧还十分八卦地说:“我和你说,顾鸾哕——就是齐茷的先生——去伦敦留学过,你知道吗?伦敦!” 福贵:“???” 福贵第一次为自己的无知感到自卑:“伦敦是什么?” 赵自牧:“……” 看着福贵一脸的纯良,赵自牧忍不住陷入沉思—— 这样忽悠一个纯洁的年轻人,是不是不太好? 赵自牧艰难地转移了话题:“伦敦……就是英吉利的首都……它、它……那里天气不太好,天天起雾。” 福贵:“……哦。” 赵自牧转移话题:“别伦敦了,你继续看吧。” 福贵:“……哦。” 眼睛顺着信扫下去,福贵的思绪瞬间被信的后半部分吸引过去。 信的后半部分说,国内在意识到留法勤工俭学生的窘境之后,决定在法兰西开办一所大学,让所有的留法勤工俭学生都能达成上学的目标。 想到远在法兰西的挚友,齐茷都掏出了一部分积蓄作为捐款。甚至赵自牧的另一个朋友、远在长沙乡下的唐隰桑在听到消息之后,专门前往城市里举办了一场募捐,累的人都瘦了一圈。 但遗憾的是,因为参加了两次拒款运动,赵自牧不得不远走凡尔登,以至于巴黎的任何消息都没能及时传来。等现在赵自牧从齐茷的信中得知消息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里昂中法大学成功建立,却拒绝接收来自中国的留法勤工俭学生。 中国人集资为留法勤工俭学生建立的中法大学,最后却拒绝留法勤工俭学生入学,这简直是离离原上谱,留法勤工俭学生们能忍? 能忍,就不会有两次拒款运动了。 还在巴黎、里昂等地得知消息的留法勤工俭学生为此举行了一场争回里昂大□□动。 可惜这场运动,过程是激昂的,结局是悲惨的,争回里昂大□□动失败,大学再一次向这些留法勤工俭学生关上了校门。 消息传到国内,举国哗然,而消息闭塞的赵自牧却在这个时候才收到消息。 福贵同情地看了赵自牧一眼——他有点难以想象现在赵自牧的心底会是怎样的心情。 赵自牧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喑哑:“这是中国人捐款建立的中法大学,为什么要拒绝我们中国学生?” 赵自牧抬起头,他的眼中是彻骨的迷茫:“我们只是想上学而已。” 赵自牧的脸上,刚刚因为收到故国挚友的信而脸上带上的几分笑意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洞与迷茫。 这一刻,赵自牧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过是想上学,求学的路却这样艰难。 福贵轻声唤他:“戌君,你……” 赵自牧反问他:“我可以抱抱你吗?” 福贵一愣。他瞪大眼睛看过去,看见的就是赵自牧空洞而迷茫的双眼。他看到赵自牧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我可以抱抱你吗?” 声音中满是破碎的无奈,福贵忍不住想起他小时候曾经养过的那条小土狗——那条小土狗病死之前,声音也是这样让人心碎。 福贵轻轻叹了口气,倾身将赵自牧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赵自牧温热的体温,也感受到在被他抱在怀里的刹那,赵自牧抱住他的越来越紧的力道。 福贵拍了拍赵自牧的背算作安抚,问:“我要回国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赵自牧的身体在刹那间僵硬:“你要回国?” 福贵点头:“对,清扫队决定和我们提前解除合同,让我们回家维权。船票就在最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国?” 赵自牧放开了福贵。 光线昏暗,福贵看过去,却发现赵自牧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头。 这是明显的不愿,福贵却也没意外,反而说道:“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 赵自牧一愣,他下意识抬起头,问:“你怎么……” 福贵笑着说:“我自认还算了解你,如果你愿意放弃求学梦回国,你就不会千辛万苦从巴黎逃出来了。清扫队这么苦你都留了下来,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进入大学校园读书学习,又怎么会愿意一无所获地回国?” “你还没有建造成功地建造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飞机大炮呢,怎么会灰溜溜地回家?” 这一刻,赵自牧的心里复杂万分。他有些欣喜,欣喜福贵是这样地了解他,又有些难过,难过于福贵是真的了解他,所说的话一点不差。 赵自牧低下头,甚至不敢和福贵对视:“对,我不想就这么离开……实际上,齐茷给我的来信后面提到过,说得益于蔡先生的奔波,比利时的沙勒罗瓦劳动大学愿意接受留法勤工俭学生……我知道,已经有人去了比利时,说沙勒罗瓦劳动大学很不错,他们能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学费免费,我们都能读的起书。” “你想去?”福贵几乎是肯定。 赵自牧艰难地点头:“对,我想去。我说过的,我想建造我们自己的飞机大炮,保卫我们的真理。” 说道这里,赵自牧的声音都干涩起来。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呢?你……” 福贵想了想,还是说道:“我还是想回国。” 赵自牧的眉眼瞬间暗淡下来。 迎着赵自牧略带失望的双眼,福贵解释说:“我去了比利时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也没办法进入大学,只怕在比利时,我只是你的累赘。相反,我最近读书,觉得有一句话很有道理——” “在敌人的规则里,永远不可能真正地战胜敌人。” “这些日子以来,我越发认同这句话,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需要建立自己的秩序。所以,我想回国,去寻找建立秩序的方法。” 赵自牧一阵沉默后,他再一次抱住了福贵。 ****** 离岸登船的那天是个艳阳天,福贵和莫令仪、王杞、顾为光、杨顺德定了同一趟邮轮。赵自牧拎着福贵为数不多的行李,莫令仪、王杞、顾为光也都在和前来送行的工友告别,唯独杨顺德迟迟未到。 他们来得早,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赵自牧依依不舍地将行李交给福贵,第一百零八次嘱咐道:“路上小心,回来了记得给我送信报平安。” 福贵点头。 赵自牧又说:“信我也都给你了,你回国记得联系齐茷和唐隰桑,他们会照顾你的,也会帮你找回自己的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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