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他说的轻巧,甚至平静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赵自牧不知道福贵的过去竟然是这个样子,他顿时讷讷:“对不住,我不知道。” 福贵摇摇头:“没关系,我都习惯了,我爹我娘现在肯定在天上看着我呢。他们在上面衣食无忧,可比活着好多了。” 赵自牧:“……”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自牧很想说,天上是浩瀚的宇宙和无尽的虚空,人死了不会在天上,当然也不会去地下。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灵魂一说。 赵自牧也很想说,这个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地主阶级永远不会把农民当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无产阶级想要活着,就要推翻那些剥削阶级。 可是这一刻,看着福贵亮晶晶的双眼,赵自牧忽然间就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随着福贵的动作仰望星空,看见的是一轮皎洁的明月与漫天的繁星。星光不停闪烁,赵自牧明知道这不过都是自然现象,可是他还是不自觉地去想,福贵看到漫天星河的时候,心里会有多开心。 他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存在是因为地球的公转和自转,在他们看到的是黑夜的时候,也许他们的故国的某片土地正被阳光照耀。 他不知道月亮其实不过是一颗死亡的星球,与各种被寄托的美好含义都毫无关系。 他不知道没有人会在天上看着他,也许他父母的尸骨都已经和天地同化,找不到一丁点存在的痕迹。 福贵只是知道,他的父母会在天上看着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赵自牧又转过头去看福贵。福贵长得并没有多么的好看,他只是一个五官还算周正的普通人,但是浓眉大眼,一副很典型的中国人都会喜欢的脸型。 赵自牧也从未觉得福贵的长相有多么特别,在他的印象里,福贵唯有那双坚定而明亮的双眼让他觉得与众不同。 可是现在,让月华夹杂着星辉打在福贵的脸上的时候,赵自牧的心底却陡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不太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但是很奇怪的,这种情绪让他的心都在此时此刻软的一塌糊涂。 让他忍不住去说:“对,你的父母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带着他们满腔的爱意。 话一出口,赵自牧也觉得这句话有点矫情。但转瞬一想,这句话也不能说是错。 福贵的父母的遗体被埋葬在土地之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土地融为一体。土壤中的水分又会蒸发,上升到了一定高度,就会成为云—— 从这个角度上看,确实是“福贵的父母在天上看着他”。 等云多了变成雨降落,又会变成“福贵的父母在身边陪伴着他”。 嗯,没毛病。 赵自牧正想入非非,耳边却听到福贵的声音:“你给你的父母写了些什么?” 赵自牧闻言扬着手中的信,说道:“还能说什么?也不过是说上几句我在法兰西过得还挺好,让我娘不要担心我。” 顿了顿,赵自牧继续说道:“我爹死的早,但还算幸运,他给我和我娘留下了一个小工厂。我们娘俩儿就靠着这间小工厂艰难度日。” “只是工厂规模不大、收益不多,又有很多人瞧不起我娘是个女人,她的生意不好做,前些年她终是支撑不住,把工厂换了几亩田宅,现在靠收租度日。” “我总是担心她过得不好,独自一人受欺负,家里有没有人帮衬。可是想让她安享晚年,我却有没有能力。”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又如何能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保证自己母亲的安危? 他无能为力,却又不甘心于一辈子困在母亲的身边成为一只不会飞翔的鸟,所以他选择了展翅。可是当他身在远方的时候,却又总是忍不住怀念故乡的母亲。 赵自牧说:“我担心她,却又担心她担心我。之前几次来信,她总是报喜不报忧,还要担心我的处境,担心我在法兰西过得好不好。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总觉得自己不孝。” 福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赵自牧似乎也不是想从福贵这里得到什么无关轻重的安慰,他只是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我知道,她真的很担心我。前些日子——就是今年八月份的事,你知道吗?” 福贵点点头:“略有耳闻……是拒款运动吗?” 大约几个月前,北洋政府要向法兰西借钱打内战的消息被曝光,其令人发指的卖国行径就连信息闭塞的福贵都有所耳闻。 紧接着,便是留法勤工俭学生组织了拒款运动。第一次拒款运动看似成功,实则不过是北洋政府将借款行为再一次加密,于是,留法勤工俭学生在八月发起了第二次拒款运动。 第二次拒款运动触动到了北洋政/府的根本利益,空有热情却没有力量的留法勤工俭学生们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据福贵所知,这些留法勤工俭学生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甚至很多参加第二次拒款运动的留法勤工俭学生都被强制遣返。 然后,九月,法兰西北部的凡尔登迎来了孤身一人的赵自牧。 福贵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你参加了拒款运动?” 赵自牧点头:“参加了,后来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巴黎却也不敢继续待下去了,于是就来到法兰西北部避难。我娘肯定猜到我会参加这次运动,我担心她多想,所以想告诉他,我现在还在法兰西,并且并不准备现在回去。” “啊!”福贵瞬间意识到,“你还想留在法兰西,继续参加爱国运动?” 这一次,赵自牧迟疑了。 是很明显的迟疑,迟疑到不加掩饰。 福贵不解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赵自牧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迟疑。 就在他准备措辞想要问一问的时候,他听到赵自牧说:“有时我也在反思,为什么我们会失败的这样彻底。后来我觉得,是因为我们的力量还不够。” “这个力量不是别的——我知道思想是最重要的,但是只有思想是不够的——‘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在一路逃亡到凡尔登的过程里,我从未有一刻这样深刻的理解这句话。” “我们做了对的事,但是因我们自己太过弱小、没有打倒邪恶势力的力量,所以我们一败涂地。”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有人去执行真理,就该有人去成为剑锋与大炮——而这,也是我来到法兰西的初衷。” 福贵注意到,说道这里的赵自牧浑身上下都闪着光。他的眼中是迷茫逐渐转变为坚定的星芒,是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光彩。 赵自牧说:“我最开始决定前往法兰西,就是因为我要学习欧洲先进的技术,这一点从未有过改变。” 他转过头看向福贵,眼底是无限的希冀与星河:“总有一天,我要让布尔什维克站在中国的大炮射程之内,让所有人都再也不敢和我们大声讲话!” 这可真是个美好的愿望,美好到福贵都忍不住顺着赵自牧的希冀去畅享那个想象中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 福贵问他:“那你想好之后要怎么办了吗?” 想了想,福贵说:“我还有点积蓄,但是可能不够你继续求学的。” 赵自牧顿时愣在了那里,好一会儿,他才笑了出来。他伸出手,但福贵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因为赵自牧伸出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福贵不解的看去,却又看见赵自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僵硬地将手又收了回去。 但是赵自牧的撤回动作却又只做了一半,就又僵硬在那里。 福贵:“???” 福贵被赵自牧犹犹豫豫的动作搞得一脸懵逼,他刚想问一句赵自牧究竟要做什么,结果下一秒,赵自牧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在福贵的头顶狠狠揉了一把。 福贵:“……” 这一次的赵自牧似乎是下了狠手,福贵的头发被他揉的一团糟,几根发丝翘起,看着呆呆的,赵自牧甚至还伸手戳了戳。 福贵:“……” 福贵一把拍下赵自牧的狗爪子。 被打了赵自牧也不生气,反而又伸手捏了捏福贵的脸蛋,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总能想到办法求学的,而且我相信,国家也不会看着我们苦苦挣扎在法兰西而不管——总归不会要你花钱。” 福贵有些焦急地解释道:“可是我是自愿的!” 赵自牧再一次笑了起来,原本停留在福贵的脸上的手拐了个弯,在福贵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自愿的也不行,你的钱要自己留着,我这边总会有办法。” 见福贵还是一脸想要说什么的表情,赵自牧只得说道:“不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混不下去了,那我是不会和你客气的。” 这话竟然让福贵放心起来:“这就好。” 见福贵这傻乎乎的样子,赵自牧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福贵气的捏他的脸:“你笑什么?” 赵自牧连忙边躲边逃:“没什么,哈哈哈。” 然而乐极生悲,赵自牧跑得快,手却不稳,他写给母亲的信中的一张就这样从他的手中滑落,被风一吹,刚好吹到福贵的脸上。 福贵:“……” 赵自牧:“……” 福贵将信纸从脸上拔下来,一脸懵逼。 赵自牧下意识大喊一声:“别看!” 福贵:“???” 这还能不看? 一秒钟的犹豫都是对信纸的不尊重,福贵立刻低头,看清了纸面上的内容: “令:儿遇一心仪之人,忘母亲勿念昔日婚约,他年儿必带儿媳回家拜见母亲。” 赵自牧一脸尴尬地走到福贵的身边:“……那个……我是说……” 福贵一巴掌把信纸拍在赵自牧的胸前:“哪个是你媳妇!” “你啊。”赵自牧的声音立刻变了调子,“不是,吃干抹净还能不认账?福贵先生,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福贵:“???” 谁吃干抹净了? 福贵啐他:“呸,不要脸!” ****** 一千多封信在皮埃尔的帮助下一起送出,没过多久,华工们便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信。 只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回信的内容并不是那么的令人愉快。甚至恰恰相反,很多人在看到回信后,都气的七窍生烟。 华工九成以上都是山东籍,巴黎和会之后,克林德碑被拆,德意志人再也把握不住山东的主权。但孔孟之乡并没有因为一句“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就回到母亲的怀抱,无耻的日本人占据了山东的主权。 这次大批量的来自山东的回信中不止一封地提到了这件事,以至于整个华工营地都因此被冲散了和故乡亲人恢复通讯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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