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是,王杞白着脸找到了正在上工的杨顺德:“顺德,你家里出事了。” 杨顺德顿时瞪大了眼睛:“怎么了?” 王杞的唇动了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的眼中满是恐惧,像是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应该如何对杨顺德说。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杨顺德抢过王杞手上的信看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杨顺德差点瘫软在地。 当时福贵就在杨顺德身边,见状连忙扶了杨顺德一把:“顺德,怎么了?” 杨顺德张着唇,几声喑哑在喉咙里盘旋,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福贵皱着眉将那封信拿了过来。 信很长,毕竟是一个乡村所有父母给孩子的来信,前面很多都是别人的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殷殷叮嘱。 只是福贵一直没有看到有关于杨顺德的父母的话。 直到信的最后,才提起杨顺德的父母的近况: “顺德的父母都没了,日本人开的厂子硬是让他们去做工,结果厂房不知道怎么了,听说是什么漏气还是别的什么的,里面的工人都死了,顺德的父母都没有出来。工厂没有给补偿金,我们带大妞去讨公道,结果被赶走,是我们没看好大妞,让她也被棍子打到了,回来就发了烧。我们尽力了,但是还是没能救回来。” 福贵的手都颤抖起来,他下意识看向杨顺德,却见杨顺德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最终嚎啕大哭起来。 福贵想安慰他,却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涸枯竭,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拍了拍杨顺德的肩膀,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良久,杨顺德大概是哭够了,才擦了擦红肿的双眼。 福贵见状,却也只能憋出来一句:“你……节哀。” 杨顺德咬着牙说:“我恨他们,我恨那些日本人……我爹娘死了,他们连补偿金都不给……大妞她、她才十二岁……” 王杞别过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惊呼:“怎么会这样!” 福贵再一次不自觉地皱起眉。他快步走过去,心中却升起不祥的预感,右眼眼皮也开始狂跳。 果然,他不过刚刚走过去,甚至连话都没有来得及问,便听到有人在说:“兴业银行破产了。” 声音中带着几分迷茫、几分不可置信,剩余的便是一片的空茫,像是根本就不敢相信这句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话。 这下子,福贵是真的愣在了那里,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像是一尊僵硬的雕像,表达不出任何的情感。 整个场地都在刹那间安静起来,连风吹过沙土的声音都清晰可听。没有人说话,整片空地都在刹那间凝滞。 好一会儿,福贵才消化了他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反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这时大家才逐渐反应过来,纷纷问道:“刚刚是不是说错了?” “兴业银行怎么可能破产?是不是听错了?” 可是刚刚说话的那人却只是扬着手中的家信说道:“不信你们可以自己看。” 信传到福贵面前,福贵看着信纸上的字迹,只觉得一团火烧在自己的喉咙里。 那是兴业银行,那里储存着这里所有的华工六百大洋的报酬,是所有华工背井离乡在法兰西出生入死的目标,是他们未来生活的依仗。 现在,兴业银行破产了?他们的积蓄都没有了? 福贵将信还了回去,说:“我现在就去找约瑟夫中尉!我会要一个解释!大家别着急,也许事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 这句话像是给华工们撑起了脊梁,华工们闻言纷纷应和:“我和你一起去!” “对,我们一起!” “现在就去!” “我们要一个解释!” 华工们浩浩荡荡地来到约瑟夫的办公大楼前,争吵不休地要一个解释。毕竟是这样大的一笔钱,之后他们可能再也赚不到这么多的钱了。有关于自己的身家性命,没人能在这个时候保持冷静。 约瑟夫站在三楼,透过窗户看着面前的华工,眼底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又像是悲悯,又像是松了口气。 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法棍,约瑟夫揪下一小块塞在嘴里,模糊不清地说:“算了,这样也好,他们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将一小块面包咽下去,约瑟夫转过头问:“你就不怕皮埃尔气的揍你吗?” 在约瑟夫的目光尽头,一身西装领带的阿德尔摩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身上的外伤已然好了,不再拄着拐杖,脸上也没了绷带。淡金色的卷发微微遮住眉眼,配合着手上的那本《旧约》,约瑟夫觉得,这个男人就像是传说中的天使圣彼得。 然而下一秒约瑟夫就摇了摇头——这人怎么可能是圣彼得? 这一刻,约瑟夫甚至隐隐觉得,眼前的阿德尔摩像是那个背叛了耶稣的犹大——毕竟,他们都是犹太人不是? 在约瑟夫的注视下,阿德尔摩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旧约》翻过一页,轻飘飘地说:“他生气又如何?这件事和我可没有任何关系。反而皮埃尔应该感谢我,难道不是吗?是我申请到了让这些华工提前结束合同回家的福利。” 约瑟夫摇了摇头。 这一刻,在阿德尔摩身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古老东方语言的奥妙,毕竟,世界上可能再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将阿德尔摩的行为这样准确的描绘—— 鲜廉寡耻。 颠倒是非。 混淆黑白。 约瑟夫知道,眼前的一切早已注定。 兴业银行的历史很长远,可以追溯到晚清政/府时期,现在的兴业银行究竟归哪个政/府管,约瑟夫也不知道。但唯一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兴业银行破产了,那些华工的钱都找不回来了。 纸包不住火,约瑟夫在接到兴业银行破产的消息的时候就在思考,一旦这些华工知道兴业银行破产、他们的积蓄都化为乌有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暴怒,凡尔登清扫队又会得到怎样的迁怒—— 毕竟,说好的每月十块大洋的补偿存放在银行而非直接按月发放是当初凡尔登清扫队规定的,他们也确实从这项规定中获得了很多的利益。 现在,兴业银行破产、华工们拿不到钱,按理来说,凡尔登清扫队要赔偿给他们一大笔钱。但是这笔钱没人会出的,指望上级公司出钱,那简直想都不要想。 甚至相反地,约瑟夫接到的任务就是让华工们不要找凡尔登清扫队的麻烦。 就在约瑟夫思考如何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皮埃尔找到了他,说华工要求申请通讯补贴,给他们的家人送信。 那时候,一个计划出现在约瑟夫心头—— 不过主意是自己出的不假,但是在资本家手底下做事,约瑟夫学到了在战场上学不到的本领,那就是要学会如何踢皮球,再把自己摘干净。 所以,约瑟夫中尉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名叫阿德尔摩的资本家的儿子干的。 约瑟夫笑眯眯地说:“这话要让皮埃尔听到了,他可能真的会揍你。” “所以我来你这躲起来了不是。”阿德尔摩笑笑。他指着窗外乌压压的人群,脸上是玩世不恭的笑意:“现在你应该去安抚一下那些激动的华工了。” 约瑟夫放下自己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法棍,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帽子,才冲着阿德尔摩点了点头,转身下楼,按照计划去安抚这些任人宰割的华工。 当约瑟夫出门之后,看到的就是一张张愤怒且激动的脸。他们的目光中充满着愤恨与凶狠,像是一群随时可能扑上前来将他撕碎的饿狼。 刚刚的悠闲得意瞬间化为虚无,面对这样一张张因愤怒而显得恐怖的面庞,约瑟夫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但随即想到自己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话,信心又瞬间涌心头。 他摆摆手安抚住嘈杂的声音,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前来,得到这样的消息我也很难过。我是军人,现在也是工人,我真的很能理解你们突然发现自己的积蓄化为乌有的悲伤与难过。” 约瑟夫难得说这样的软话,他的话让激动的华工逐渐安定下来。所有人都用怀疑、紧张、但还带着一点点的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寄希望于面前这个人能给出他们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见到这样的目光,约瑟夫暗道一句“成了”。他的心中有着浓浓的自满,又有点淡淡的愧疚。随即他又想到,上帝会原谅他的,约瑟夫又觉得,一切都不是事。 福贵上前一步问他:“约瑟夫先生,我们想要一个解释。” 约瑟夫的表情都显得柔和,从来严厉的脸上现在却不见一丝一毫的严肃。他用平和而沉稳的嗓音说道:“当然,我的朋友——我知道,遇到这样的事,谁都想要一个解释。但是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应当知道,这件事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眼见人群立刻骚动起来,还不等愤怒的人群质问,约瑟夫便立刻说道:“你们应该得到的积蓄我们已经一分不少地存到了你们的户头,银行更是你们中国的政/府开办的兴业银行。现在兴业银行破产,你们再愤怒,也不应该找到我们头上吧?”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有点在理。 此时,有一个华工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我们怎么办?那是我们五年的积蓄!” 这道声音落下,当即引起一阵哭泣声,福贵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刚想张口继续说些什么,约瑟夫却在瞬间开口打断了他的质问。约瑟夫说:“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们的难处,所以,公司已经下发了指令,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所有华工都愣住了,他们愣愣地抬起头,长久被悲伤占据的大脑让他们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约瑟夫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约瑟夫也并不想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因此他立刻说道:“公司已经决定,提前结束所有华工的合同,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家了!当然,我们也会为这件令人闻者悲伤的事给予一部分的人道主义赔偿——” “你们每个人将得到一张前往山东的船票,清扫队也将付给你们半年的工资作为此次事件的补偿。拿着半年的工钱,你们将有底气在回到你们的祖国之后,前往兴业银行索要应得的赔偿!” “据我所知,银行破产之后,是可以通过合理合法的途径找回自己的积蓄的。再加上现在中国内部也正因为兴业银行破产的事举行游行。你们早一天回到中国,找回自己积蓄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福贵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听到有人在问:“真的吗?你们真的会给予我们船票和半年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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