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医生讲话还是很有套路的,每次来都是车轱辘话。 如果闻命记忆好些,或者如果他的涉猎面广一些,他就会明白,联合政府多年前进行过医疗改革。 医药行业协会制定了严格的医疗用语使用规范和意见说明书,从初始问候语到后期的问诊程序,所有语言都如同属于人体机器的指令,严格按照顺序执行。 也就是说,如果李医生说的话超出了规定范围,就会被自动屏蔽,并在医疗记录里沦为“口口”。 说到闻命的伤势,就不得不提他们的重逢。 多年以前存在过自然主义者和联合政府的纷争。 有些保守的自然主义者认为,是高科技毁灭了信仰,让世界陷入乱世。 于是他们移居深山和大海,回归自然,向文明社会放弃攻击。 最后他们落败。 残存的极端势力负隅顽抗,部分人成为了激进的恐怖分子,在地球各处进行自杀式袭击。 就在某一天,在北大西洋区的人工岛上发生了爆炸。 * 时敬之是最先赶到的。 他在废墟中进行现场救援,又在脚边的石块下发现了带血的手指。 蜷缩的手指僵硬,努力活动着,传递出微弱的信号,时敬之下意识低头,对方沾满灰尘的手指在他鞋面上划出血痕。 有人活着! 时敬之心中怦然一跳,紧接着全身战栗起来。 他用力挖着石块,又和随后赶来的人一起合作,救出了闻命。 激进的自然主义者,这是个被美化的说法——大众意义上,他们被称为“反社会人士”。 因为真正的自然主义和环保主义支持者们,都是温和无害的科研工作者以及为了人类共同体的生存而殚精竭虑的世界公民。 可总有那么一些人,假借某些名义,在灾难时刻煽风点火,激化矛盾。 他们成立了邪教一样的组织,以受害者的姿态不断呼告,在世界各地制造恐怖袭击。 十几年前他们就这么疯狂,闻命知道。 这群人总是喜欢以受害者身份自居,以“人民的同盟者”身份来大声讲话。 联合政府是好的,只是出现了腐败而愚蠢的精英,他们是害虫。 生命伦理委员会是好的,但是他们也存在失职,没有严格执行监察规定,如果把头部的领袖换一个人,比如真正深明大义为了人类共同体着想的地下基地开发者,事情再好不过。 闻命可以把他们的宣言背个滚瓜烂熟。 因为十几岁的时候,他总是在业余时间发放传单、小册子、甚至更加邪性的录像带和音频,只要能赚钱,不管多么琐碎的零工工作,他都会做。 他出生在繁华世界中心的贫民窟,这是时敬之告诉他的。 闻命顺着他的话语回溯,经常会在光怪陆离的奇特画面中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时光,还有属于14岁的时敬之的、白皙清瘦的面容。 事实上,2085年,失去记忆的闻命于医院醒来,对面的人说自己叫时敬之,闻命只是循着气味和声音,便瞬间确定,这就是自己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 当时为了救人,时敬之拼尽全力,自己也受了伤,而现场伤亡惨重,所有人被转移到医院中。 因为事出紧急,等一切安顿之后,时敬之才知道,他和闻命被分到了相邻的两幢楼中。 这像是个冥冥中阴差阳错的轮回。 毕竟当年半死不活的时敬之,就是被闻命在黑街光明街的垃圾桶旁捡到的。 闻命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景,时敬之留在身后和李医生谈话。 下雨天窗户上沾满雨水多远处的巨大灯箱和霓虹灯模糊不清,呈现出色彩斑斓、规则不一的巨块。 * 这其实就可以一窥光明街当年的景象了。 德尔菲诺大区的老城区——贝伦区,曾经被称为世界隔都,孤独星球。 这个星球上布满各种贫民窟,从伦敦、纽约到孟买、加德满都,它们大多数不位于郊区,而是繁华大都市的市中心。 贝伦区也是如此,曾辉煌过。 最最开始那里是城市规划中的商业区,后来移民涌来,贝伦大厦的业主陆续将住房租给无家可归的人。 再后来鸟巢新区兴起,当地原住民逐渐迁移了城市重心。 相比而言,鸟巢区是奇异又精致的瓷器,而传说中的贝伦区是杂乱无序的老电线。 那些建筑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开发商是亚裔,建筑的大楼四周被城墙包围的中式城池,整片贝伦区城寨由十几栋联排高楼组成,有些地方没建完,沦为烂尾楼,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由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沦为黑暗之地。 它如同一座巨型立体迷宫。 外挂式霓虹灯箱中的灯泡忽明忽暗,进入城寨,但见里面甬道纵横交错,谁也不知道会通往哪里。 狭窄的楼梯旁有居民自己设置路标。 昏暗,潮湿,破败,光明,宁静。 天台上方的蓝天是蓝色的。 似乎不用着重强调它的颜色。 但是废话都说了这么多,那就再说一次吧。 穿越贝伦大厦昏暗、狭窄、潮湿的走廊,爬上天台,你会看到孩子们在蓝天下肆意奔跑。 贝伦区有一套完善而低端的、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 传说多年前大流感爆发的时候,各地自顾不暇,而贝伦大厦是一个零感染的居住区。 他们如同参天大树下的蝼蚁,有一套自成一体的生态系统,可以足不出户几个月,维持脆弱而短暂的平衡。 * 时敬之悄无声息地来到闻命身后:“在看什么?” “天空。”闻命抬头笑说:“小敬,德尔菲诺总是下雨,是个避暑度假的好地方。” 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总是不放晴,很容易让人想起属于伦敦的、黄惨惨的雾。 时敬之低低嗯了一声。 他总是这么沉静,又让人不易接近。 自重逢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好像都是这样,若即若离,让人握不到实处。 闻命有些许不满意,他握紧对方的手,神情专注地低下头,在对方手背上落下虔诚一吻。 这种感受很奇怪也很陌生,时敬之有种被烫到的错觉。 他冷不丁对上了对方的眼睛,属于闻命的—— AUGENSTERN. 眼睛里的星星。 时敬之想到这个词。 “下一位!”是护士小姐的声音。 阴雨连绵的落地窗之后,时敬之愣怔地盯着对方的脸,仿若失神。 听到声音后,他猛然挣开手,闻命一怔,刚要说话,时敬之却没站稳,直直撞向身后的人。 护士小姐从李医生的办公室里退出来,一转身便被人撞了个满怀。 “小敬!”闻命惊呼。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的身体本能地抬起,膝盖传来鲜明的刺痛,闻命的身体便又歪倒在轮椅上,他满脸惊慌,顾不上大口喘着粗气,急道:“小敬!你有没有事!” 因为呼吸不畅,闻命的脖子全部泛红,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飘渺的黑雾笼罩着大片视野。 就在这一刻,时间仿佛被静止住了,所有的一切被冻结一般停滞不前。 拍打在透明玻璃窗上的绵密雨丝、走廊里接二连三传出的惊呼、混乱跌倒的身影—— 再向外,遥远的天际线如同裁纸刀,在乌云中划出一道细细光线,漏了一点天光出来。 亮蓝色的消毒射线横扫大片宽广的海面,再晃悠至彼端,周而复始。 闻命被刺目的灯光晃花了眼,他挣扎着望过去—— 李医生的办公室半敞开大门,他听到医生软绵绵的声音续续传出,“我的夫人……”闻命捕捉到一些关键词,“…伞”。 伞。 雨水真的大啊。 闻命又开始头痛。 他茫然张着眼,看到远处雷电忽闪,群山之巅的空气沉闷到透不过气,一场暴雨仿佛就要倾盆砸下。 一只鸟雀自乌云压顶的天边极速略过。它破开沉闷的空气,从冷风裹着雨水的远方冲着高楼林立的城区飞来。 就在那一瞬间,雨势骤然加大,飞鸟遇到风雨的阻碍,猝不及防,猛然撞向光污染严重的摩天大楼。 将那一秒钟无限放慢—— 在它身前的建筑物里,白炽灯大亮的医院走廊内,时敬之的左脚被磕绊一下,他踉跄着后退,撞上护士小姐的鞋边。 紧接着,整个身体像被安装过弹簧的纸片,再次跳动。 闻命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的这一切。 停滞的画面伴随着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又像是按下了播放键,人们开始动作,在他的面前,一切似乎被加了慢动作演示,一帧又一帧的影像缓速而卡顿地播放。 那只鸟终于飞过来,在窗外冲着时敬之的方向飞来,避无可避地触碰到透明玻璃板—— 时敬之不得不伸出手臂扶向护士小姐的身体,又被惯性带着掼向左方,他的肩胛骨无可避免地撞上墙壁,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在电光石火之间,浩大的声音潮水一般远去,在退无可退的彼方回旋狂飙而来。 “嘭…!” 闻命仿佛被刺了一下,乍然惊醒。 他看到时敬之猛撞上墙,力度很重。 闻命喃喃道:“小……” 小敬。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被撞击的护士小姐背对着时敬之,脸上还挂着半分职业微笑,同李医生的告别话语刚刚吞咽至喉间。 “啊…啊呀!”护士小姐惊讶道。 男人及时将她向外推了一把,她的手中恰好攥着门把手,因此借力站好,并未受伤。 只是那个男人比较悲惨,他撞翻了一旁的医疗器械车,人仰马翻,玻璃瓶碎了一地。 “哗啦——!” “啊呀!” “这位先生!” 周围的人瞬间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将时敬之扶起,对撞到的人表示,并且自动围出一片空地。 闻命无措地睁着眼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在他的视野中,时敬之缓慢站起身,慢慢向着自己走来。 闻命急切地张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夹杂着焦急与恐慌:“小…小敬。” 小敬。 你的手。 闻命正对着落地窗的方向,在他的余光中,时敬之背后的窗外恍然闪过一道黑影,一只飞鸟化为黑点,在雨水中极速坠落,再也消失不见。 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就像被划过痕迹的光碟,所有的景色几乎都卡顿成图片,伴随着刺耳声音。 刺啦。 刺啦。 恍如真实。 如隔云端。 闻命忍不住抬头,他看到时敬之逆着光,一步一步靠近,他又看到时敬之面无表情,仿佛视而不见般,同自己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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