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对方快速讲:“你的手怎么了?” 护士小姐眼光一变,下意识挺直腰板。 时敬之闻言抬起头,黑眼睛直直戳过来,他看了闻命一眼,没有出声。 闻命疑惑地皱起眉头,盯着对方。 他们两人对视,谁都没有讲话。 护士小姐无端感到一股怪异的紧张。 闻命的目光变得迫人。 他笑容依然,像是激流,北大西洋海湾中暴烈的激流,时敬之偶尔可以看到海滩上跌宕起伏的海浪边缘。 时敬之捏紧手指,他依然沉默。 闻命的嘴唇嚅了嚅,他并没有放弃,于是垂手推着轮椅,一点一点靠近。 齿轮摩擦声出现,轮子滚动的轨迹像是在碾压,一下,一下,一下…… 那一刻空气又开始集结,凝滞,时敬之的手骤然攥紧—— “闻先生!” 众人身形一顿。 “闻先生闻先生!” 走廊另一边,李医生喘着粗气跑过来,他气喘吁吁,急刹车后整个人向前扑再立即停住,如同费力的不倒翁。 李医生撑着胖肚子大喘气,喘了好久才道:“您走时忘了一张资料卡。” 闻命终于停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眼前一阵发黑,惹得他头晕目眩。 又来了。 他想。 今天头晕眼花的状况有点多。 兰院长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他眉峰一敛,将身体倾向闻命:“闻先生,您是不是……有些头痛?” 闻命一愣,他蓦然看向男人。 兰先生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带香氛的安眠纸条,递过去:“您的脸色有些苍白,也许您应该休息一下,在走廊尽头有休息间——” 肩上突地一沉。 兰先生感到左肩传来一阵酥麻。 那一刻时敬之又动了。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兰先生身后:“他不能用这个。” 他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拦住兰先生的手臂:“闻命有药物过敏史。” 就在那一刻,一枚白色管状物,悄无声息地滑进兰先生口袋中。 兰先生反应出奇快。 他先是愣怔着,紧接着笑逐颜开,然后饱含歉意地收回自己的手,塞进宽大的、雪白的口袋中。 他似乎被扎了一下,刺痛由口袋中的指尖蔓延到肩部,再扩散到整个上半身,显得动手的人多么没有分寸一样——兰先生向时敬之投去古怪一眼,对方却连抬眼的兴趣都没有。 时敬之垂首凝视,声音里透出某种冷意:“闻命,你头痛?” 闻命眼前闪现某种细碎的光芒。 那光芒就在他的眼角,他刚要捕捉,却看到了时敬之的袖口,对方站在自己身侧,躬身关切地问:“痛得厉害吗?” 闻命有些怅然若失,好像某个模糊的念头稍纵即逝。 他摇摇头,小声说:“也不是特别痛。” “去休息吧。” 这场意外以闻命在休息室多呆一个小时告终。 时敬之拉上窗帘,将整个休息室调整为睡眠模式。 天光大暗,睡前前一秒,闻命半靠在床头,他拽住时敬之的手,却看到上头光洁如新,白皙的肌肤无端散发某种冷意。 闻命的低语清晰地传入时敬之耳中:“你的手……没有事?” “什么事?”时敬之任他摸索自己的手,他垂着眼,乖顺地窝在闻命怀中,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指尖:“……你以为呢?闻命?” 他扭过头看他。 闻命直直撞进一双黑眸,紧接着什么都忘了。他觉得光影很昏暗,而他只可以看到时敬之雪白衬衣上方的、半隐匿的喉结和他单薄艳红的嘴唇。 时敬之真的漂亮,精致的漂亮,以前就漂亮,闻命知道。 从第一次见到时他就在想,时敬之是新生的幼鸟,他坠落在黑街,躲在湿衣架满的烂尾楼下,光明街仿佛不复有晴,时敬之窝在暗室中,瘦小又苍白,仿佛永远不会发出鸣叫。 当年那个低头不语的少年人静悄悄地生长起来,白白嫩嫩,光灿似丝绸,又像是那些静止的,象牙白的雕像。 沉默的雕像,多么相似,那种静默垂首的模样同闻命记忆中的人重合了。 “我以为………”闻命想着。 他有种突然的冲动,很想靠近对方,于是他便动作,靠过去,拥抱住,蹭了蹭时敬之的脸,“……我以为你受伤了……” 他模模糊糊地讲。 “你看到了?怎么会这么想?”对方讲话时薄削的胸腔震荡,闻命感觉有些痒,他蹭了蹭,换个姿势,又讲:“……你袖口红了一大片……” “是吗?” “是啊。” “左手还是右手?” “唔……左手?”闻命说:“右手…??我记不清了。” 他抬起眼皮想要再看一眼,时敬之却突然回抱紧他,把头靠进闻命的肩窝里。 “闻命。”时敬之趴在他怀里,轻声讲:“你抱抱我。” 他声音有点低,因为靠得近,闻命耳朵有些痒。时敬之这幅样子很少见,闻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竟然失了言语。 说完那句话,时敬之就不动了,他不离开,也不靠近。 闻命愣了片刻,心底只剩一片柔软,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小敬在撒娇啊。” 时敬之没有回话,他只是垂着眼,缩在闻命怀里。 闻命也不在意,他掐紧对方的腰,凑过去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时敬之真的瘦,闻命忍不住抱紧他,把他整个人圈进自己的怀里,仿佛某种兽类圈住自己的领地,动作轻柔,态度直白,带着全然依赖的姿势,又像是某种保护。 他是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的类型,抱人的时候喜欢把四肢都缠上去,包裹住四面八方。 时敬之缩在他胸前,身体缩成一张弓,因为头靠近胸膛,闻命正好可以看到他鸦羽般乌黑的眼睫。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 他忽然记起,当年似乎也是这样。 时敬之说恶心,疾声厉色,他抗拒他,可是闻命还是忍不住走近他,弓着身子小心翼翼走近他。 “你还好吗?”闻命听到自己讲。 “你如果……”闻命软着嗓音,怕吓坏他:“你如果不喜欢吃……我们以后都不做了,好不好?” 在那天最后,太阳落下的时刻,断电黑暗的屋中,闻命摸索着爬上床头,他摸到时敬之的手,石头一样冰冷。 “你抱抱我……”他听到对方哭着说,“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好。”闻命说,他咽了口唾沫,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圈,冲对方重复一遍:“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一遍又一遍说,好。 他凑过去,张开手臂,从背后抱住时敬之,把他冰冷的手握紧,然后贴近他,整个人把他圈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闻命下意识去找时敬之的手,想要再摸一摸,确认一样。时敬之任他摸,甚至主动把整只瘦弱的手臂塞进闻命手中,那样子温驯极了。 他闭着眼睛,眼睫是优美的弧形,如同急需被拥抱的两扇,后面蕴藏着闻命永远想要得到的眼神。 “……明明有红色啊……”闻命在他耳畔嘟囔。 “不是的。”在沉入梦境之前,闻命听到对方说:“你看错了。”
第4章 Chapter 4·碎片 二十分钟后,办公室内。 兰先生无端想到了时敬之幼时候的事。 其实那也不是他亲眼所见,有很多故事都是道听途说。 传说时敬之生下来就没有人看顾,时先生在前线进行变异植物清扫工作,时夫人在他出生七天后奔赴战场协助丈夫。 所以幼年时代的时敬之是在科学院的人类幼崽培养室中长大的。 他是那里面最能哭的孩子。 曾经有老人形容他哭起来像唱京剧,一种看似古老的戏剧。 她们眼含慈爱,开着似乎无伤大雅的玩笑,说他哭像唱戏,因为他哭起来的特征那么鲜明,因为每次这台高音喇叭都会扯着嗓子大哭,因为每次哭都声嘶力竭、一唱三叹,一定要哭岔气,直到再也哭不出来才停止。 他哭,无一不是嚎啕大哭。 他会因为某个很小很小的事情,默默无声地哭。 可是一旦靠近他,随意说一句不留神的、寻常的如同关切的问话,他就像是得到了赦免,张开憋着嘴巴和嗓门,放声哭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伤心与委屈排空。 敏感,心细,内心世界的丰富远大于外表流露。 而最多的,周遭人对时敬之最多的评价,是听话,那是个听话的孩子。 无比懂事,无比听话,从来不吵不闹,不打架,不骂人,不抢东西,不提过分要求,讲礼貌,讲整洁,会在大人们领来常住时对着工作人员挨个问好,板板正正地叫哥哥姐姐。 那真是很多年前就流传出来的,别人家孩子的样板了。 他是peer pressure的天花板!在某次聚会上,郑泊豪嚷嚷。 那时候他一手搭在兰先生肩膀,一手端着酒精饮料,一副称兄道弟的架势,仿佛没什么不对。 因为不同人对不同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众人在哈哈大笑,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兰先生也笑,去找人群中心的人物,时敬之脸上带着得体的、长辈最喜欢的笑容,光芒闪耀。 他有灵气,但更不可多得的,也更加令人羡慕的,是眉眼间那一份看透世事的安稳。 他躬身,同众人很有节制地道一声谢。 兰先生感觉那笑容灼热人夺目,真的灿烂又招人仰望,并且最最符合大家的期望,仿佛只要看到这个笑容,所有人都会满足,看啊,我们想要的从来没让我们失望。 那次聚会的后半场,时敬之跟在时氏夫妇的背后离开,时先生气势冷峻,面容坚毅,是很威严的长相,时夫人小巧雅致,却不施粉黛,不苟言笑,兰先生看着那三人行,感觉三人自成气场。 那是旁人都无法融入的、规整的存在。兰先生有些失望地想,其实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他向停车位走去,又猛然顿住,重新回望,时敬之没有上车,他站在车边说了什么,静静目送车辆远走。 等那辆车完全驶出大门,他才转身向着街边的垃圾桶走去。 他选了个灯光黯淡的死角,随便靠在墙边,随手拽开领带,那温莎结打得标准又漂亮,他拽了好几下才拽开。 然后他靠着墙,目光透过垂下的碎发随意打量来往车辆,在亮了又黯的车灯掩映下,嘴里吹出一个硕大的泡泡。 兰先生这才后知后觉,他在吃泡泡糖。 时敬之聚会的时候不怎么说话,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颔首握手,气度清贵,可是不说话,因为他在吃泡泡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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