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带过来。”时敬之在如有实质的目光里神色如常地说:“出差托运舰艇不方便。” “关窗。”对方转头目视前方说:“冷。” “啊——” 时敬之下意识看向驾驶座,对方穿了衬衣,专注地望着前方,还没等他回应,动作干脆利落,已经按下侧窗总按钮。 时敬之垂下眼坐直。闻命这台舰艇,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是济之市生产商主打的高奢新式车型“蚌珠”—— 从前往后像枚倒置的贝壳,外饰如珍珠贝般流光溢彩,内里极度静音、相当私密、后座宽敞、主副驾紧凑、保暖性良好,隔绝了寒风。 * 这一路很短,只有几分钟。 闻命在门口站定,弯腰从门口花坛里掏钥匙,因为花坛太低,他不得不蹲下身输入密码。边输密码边解释:“……钥匙放在花坛里。” “喀啦”一声,钥匙从盒内弹出。 与此同时,门应声而开,人工智能系统捕捉到主人信息,自动开门。 闻命起身站在门边,依然是很绅士体贴地冲抬头望来的人道:“卧室密码八个八。拖鞋在鞋柜上,冰箱里有一周的食物和营养液,无线密码我舰艇牌号。” 时敬之终于听出一点不对劲,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微微发颤:“你难道不住…” “我还要回去加班。”闻命露出一个疲惫的、无奈的笑容——仿佛那一层完美又有礼的面貌裂出一丝丝缝隙,露出一点真实感。 可是这种真实感,并没有让时敬之感到轻松。 “今晚我不会回来,所以只有你一个人住。” 闻命说着,后退一步,始终将两个人的距离控制在社交距离之外。又可能太忙了,不得不低头快速在通讯器上回复信息,完全无暇顾及其他:“走了。” 他没有进门。 时敬之这才发现,闻命站在门口,而他却像个主人似的站在玄关处,显得有些微狼狈和可笑。 闻命是没有想到会遇到意外的。 原本他只是临时发好心,帮着同事送材料。 他在医务室呆了会儿,周遭很静。 郑天宝昏昏沉沉,一开始只是有些缺氧,后来可能是因为屋内开了空调,温温乎乎,竟然就那样睡了过去。 闻命也不走,就坐在床边,守着未成年人。 医务室人手不足,碰上实验事故更是最忙的时候,好在工作有条不紊,闻命等了一会儿,直到志愿者和医师得出空。 这才准备离开。 却又目睹了一场家族批斗。 郑天宝撅着屁股,把头埋进被子里,以此制造“我不存在”的错觉,以躲避来自“正道的光”的审判。 郑泊豪要气疯了,在通讯器那头暴躁咆哮,从老子要死要活加班容易吗到你这个败家玩意儿舰艇没油的提示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你对我的亲亲宝贝做了什么! 郑天宝埋头装鹌鹑。 闻命觉得实在好玩。 郑泊豪的咆哮简直要掀翻屋顶,但是这孩子眼里透着很真实的依恋,应该是很信任对面的大人。 这对闻命而言,真的又新奇又陌生的体验。 最后郑天宝眼泪汪汪,大声吼着:“那你报警吧!” “济之堵车是第一天了吗!” 郑泊豪惊道:“是我的错?!” 郑天宝:“我有怪你吗?!” 郑泊豪:“我xsfaqsag!!!赖我。赖我叔——” “你怎么天天把情绪挂嘴边?!”郑天宝大声道:“讨厌的大人、无能的大人才会把负面的情绪宣泄在柔弱、无力、可怜、无辜的小孩子身上!” “赖我……”郑泊豪说,“今天的黄历说我不宜太E,我应该当个不对外社交的淡人……我就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 郑天宝:“你声音那么大还是加班不够!抓坏人抓住了吗?!你对得起你领的薪水吗?!都奔三的中年人了就知道欺负未成年!!!” 闻命看了一会儿,见这个小少爷实在是没什么事,把对方交给医生,这才离开。 只是这一耽搁,学校里的事务便积攒了。 他不仅仅有自己的课和论文作业,还需要协助大学的教职员工处理某些行政事务,甚至还要帮着学弟学妹们开请假单—— 又像秘书又像保姆且没有加班费,还要倒贴。 半夜已经没有餐馆营业了,闻命停下舰艇,迎着越来越大的风雪,走进24小时便利店买了豆浆和烤地瓜。 工作的地方在行政楼的二楼,有值班的低年级学生,迷迷糊糊歪在座椅上,闻命把室内温度调高,悄无声息穿越走廊。 通讯器里的信息已经形成了“交通堵塞”,甚至有撞车的架势。 他先处理了大学秘书处发来的“关于济之大学供热工作的督办通知”,把信息通过通讯系统分拨给学院各个班级。 因为来自西伯利亚的这股寒流过于强劲,整个济之市早有准备,瞬间启动紧急响应,进入了“随时开战”状态,济之大学整个后勤供热部通宵加班拿出了方案,终于在凌晨1:00结束会议,1:03分正式给各学院下发指令,准备在早晨5:00正式开启供热系统。 1:05分,学院内网后台出现五条“待审核”记录,全都和后勤保障有关,闻命分别给点击“复审通过”的按钮,并上传至终审环节。 2:02分,文学院劳务合作培训处发回报告,已将紧急供暖慰问金发放至贫困学生的账号。 此后还有数十条从各大职能部门发来的信息。等全部处理完毕,已经接近凌晨4点钟。 闻命放下眼镜,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然后拿起书桌上的纸质书翻看。 《欧蕾欧蕾波娃:明、暗、爱与行动》。 欧蕾欧蕾波娃,闻命在光明街时期,读过她忠诚的追求者,吐露吐露司机写过的诗歌。 吐露吐露司机是个浪漫的、敏感的、雅致的男子,而欧蕾欧蕾波娃却更加像个思想者。 准确来讲,她是个非常激进的思想者。 至少在闻命可寻找到的,正在读着的,以“欧蕾欧蕾波娃”名号出版的所有文章书籍里,欧蕾欧蕾波娃一针见血,毫不犹豫地关注着社会议题,抵抗着洪流,在明暗之间隔断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像个灰扑扑的独行者。 她倾向于“物无非彼”“无所凭依”的思考。 闻命偶然在图书馆闲逛,看到架子上有这样一本小书,于是从记忆深处扒拉出来这个名字——应当是个化名。 鬼使神差地,闻命从书架上掏出来与她有关的小札。 那本小札是她学生时代的手迹,事实上,她最开始写的最多的是极短的社论,因为想法青涩、直接、囿于象牙塔式的空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引人注目。 闻命发现这本小札,更加像是她的日记,而她的想法直接是她内心的写照。欧蕾欧蕾波娃女士出身贫寒,她拿了济之的奖学金才能念大学。每天的生活就是三点一线,宿舍,教室,图书馆,她生活拮据,并不打扮,念书的岁月里,没有主动买过一根口红,从不吃外卖和奶茶,攒出钱便去图书馆借书——于是便也很难融入当时的生活圈子,她仿佛没有什么朋友。 而就是这样一位无比平凡、弱小、不起眼、不讨喜的人物,她关注甚广,探讨人类整体和个体的命运。 只是当时,她可能并没有找到一个让她满意的解答,不论想法,还是出身,都显得她那样特立独行、格格不入,外界没有给她回应的声音,而她本人,更多地限于经验、感知、知识所带来的坑洼和不足,游离于不同观点“形而上”式的论证——类似于一台在不停消化他人观点和体验的温暖机器。 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是这样的,她极为罕见地在札记里流露出一种,略带自疑的感伤。 但是只有一次——闻命发现这真是一位非常孤独、非常冷硬、非常锐利——却也非常强大的人物,她头脑里充满彩色风暴,所过之处可以掀起斑斓海啸——他读着她的文字,她尚未名显时候的文字,但是她一定可以成功。 闻命发自内心地想着。 一直过着这种单调、晦暗、漫长日子的欧蕾欧蕾波娃,有一天,生活出现了波动。 故事转折可能出现于一次诗社谈话,她参加了社团,有个男生同她交流读书笔记,关于《群己权界论》。 孤独的欧蕾欧蕾波娃,当天应该是挺开心的,闻命发现她以一句摘录作为当天谈话的总结—— “人类事务就只能遵循必死的规律,这个行进在生与死之间的最确实、最可靠的规律。 尽管人终有一死,却不是向死而生,而是向着开端而生的。:)” * 闻命放下书,意想不到的,校园网后台,多了一条“待审核”记录。 待审核:关于将文学院名由【济之大学文学院】更新为【持灯学院】的提案。济之大学的学生自治模式非常成熟,各大学院的学生都会组成自己的自治小组,如果有“金点子”,还可以随时向大学行政管理部门提交建议。 “(一)体现精神主旨。文学院与持灯结缘已久。据考证,2041年,文学院对外汉语、戏剧影视文学、新闻学专业的学子首先创办‘微光诗社’,‘拂去思想灰霾、持灯踽踽独行、抵御时间侵蚀、’——出自当时化名为‘持灯’学长的书信。根据不完全考证,2041-2051年间,名为‘持灯’者数众,往来书信、发表报刊、文章、诗歌、小说以十万数计(附件一)。 (二)体现历史沿革。‘微光诗社’创办后,济之学子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积极参与民生建设、维护公正、修订法律、论证公众责任与判断,并乘势而上,紧握历史命脉,依托电子扫盲计划,北上南下,东渡西行,誓将‘火种’撒遍四方。”门口值班的学生似乎醒了,有人推门进来打招呼。 闻命把这份提案重点标记,放进待办议程。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落雪声,闻命开了窗,深沉黎明中,外面一望皆白—— 又是新的一天了。 闻命为时敬之留下的物资令人感到“体贴”。 或者说闻命本人的生活中自有一处名为“体贴”的切割面。 这样一间屋子,充满了陌生感。 饶是屋主授权,时敬之真正走进这间屋子,也是二十分钟以后了。 他静静站在门口,目光仿佛没有焦点地落在室内某处,然后飘落在橱窗的某点,仿佛大梦初醒,忍不住抬脚却因血液循环不畅而踩空,差点冻成冰棍。 闻命的这一住处是全然济之式的建筑,有灰扑扑的外形,装修偏中古沉稳的风格,家具却又是华丽繁复的巴洛克式,隔断出的开放式休息间整个是南洋风格,沙发蓝蓝黄黄,远处养了一盆漂亮的、时敬之叫不出名字的鱼,平添一股温馨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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