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又因为强自的克制而战栗:“……他们总有一天会死去的,不是吗?” “为了荣耀而死,世界会记住他们的光勋。” “就像那些圣言所说——” “地狱就在这里。” “地狱就在脑海中,所以我们无法逃离——”时敬之喃喃说:“我在努力体会你们的圣言,沉浸式学习。而你刚刚说过的这段话,我在刚入学的时候就听过。在我还是个孩子,并不能完全分辨生死、爱恨所带来的快乐与痛苦的时候,就已经设身处地地体会过……一开始是文字版本,当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纷纷离你而去时,你如何取舍,这是第一道关卡… 接下来是虚拟系统合成的版本…”说到这里时敬之突然变得没有情绪,仿佛整个人都迟钝了,就只是复述调研报告一般刻板地说着:“…那些仿真的模型和场景一次又一次重放……因为技术的发达,那些场景非常逼真,你甚至可以闻到熟悉的人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他们手心鲜血的温度,然后你身临其境地体会到,如果这些人死去,离开,以不同的、扭曲的惨状离你而去的鲜明感觉…而你必须做出选择…不断有人催促你,你不得不决定,你将会怎么做…”时敬之感觉对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甚至勒得他喘不动气,他挣扎了一下,顿了顿,又继续低语:“所以在我的心里,他们早就已经死去千百次了。” 他们早就死去千百次了。 那一刻闻命的脑海中是空白的。他在想时敬之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沉浸式学习是什么意思,而他们的死去千百次了又是什么意思。 他飞速想到什么,眼睛因为迅速充血而布满血丝,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怖,紧接着他有些狼狈地将对方扣紧在怀中:“你——!” 他很快地问,却被对方打断:“有什么区别吗?” 时敬之睁开眼睛,闻命以为他在哭,可是他并没有流泪,眼角只有被闻命揉红的痕迹。 “有什么区别吗?你也不知道答案,是不是?” “……所以你问我……我是什么感觉……”时敬之低声说,他继续喘息着:“我到底…我到底该有什么感觉………” “我该有什么感觉……”他说着,声音里有自己都无法分辨的茫然。 我该有什么样的感觉? 时敬之想。 我曾经做过的那道题。 我曾经面对的诘问和责难。 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碎片,玻璃,镜子一样扎在他的记忆里的碎片。例如被指责“你怎么这么不成熟”的片刻又或者在辩白“我为你们而内耗自己非常严重”却换回“你何时曾经真正关心过我们”这种答案的瞬间…… 而最后的最后,他想起某次在街头痛哭着打电话,却被兰先生咆哮:“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意别人的想法?!别人都不在意你!你为什么不可以迈出那一步!!!” 别人都不在意你。 你为什么不可以迈出那一步?! 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反正那些人,早晚都要死去。他早已在心里,把这些人杀死过千千万万次。 残存在脑海中的,只有迟钝的神经和痛感,内心变得毫无感觉。 时敬之把答案说出来:“我不知道……” 他低声说。 “我也不知道…” 【前方航道已偏离,请在适当位置停止,重新规划路线。】 通讯器突然响起,两人具是一怔。 “闭嘴!”闻命很快反应过来,他低吼道:“闭嘴!” 在某个瞬间,他的眼睛里浮现许多复杂的情绪,慌张,无措,痛苦,留恋,不舍……他甚至想开口讲话,但是最后,闻命只是沉着脸,起伏不定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这样可以掩饰眼中的狼狈。 但是紧接着他收敛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开口说:“…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时敬之僵住。
第72章 Chapter 60·镜像② * 两个小时前,德尔菲诺大区。 小教堂庄严肃穆,任凭风吹雨打,见证生老病死,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在这里受洗、结婚、下葬—— 教堂外冲着一片翠绿色草坪,穿着kilt的男士正在用风笛吹奏乐曲,那是一首古老的凯尔特民谣。 来参礼观礼的人出乎预料的多,除却优秀的德尔菲诺校友这个身份,其中不乏名流政客,招待的人应接不暇。TINA没有穿高跟鞋,反而踩着一双平底鞋不停奔走。同伴见她脚步匆匆,在间歇时分递给她一杯温热拿铁。 那不是咖啡,而是一杯茶。 她抬头,对上一张东方面孔,于是短暂地笑了一下。 “这里通往天堂吗?”那个人说。 TINA礼貌地喝了一口,闻言手顿住了。然后她很迅速把饮料喝完,这才反问:“天堂吗?” “是这个说法吗?” TINA透过墨镜,很轻易地在记忆中将这位女士的面容翻找出来,这是隔壁新区的秘书长:“我不知道——” 她抱歉地笑了笑:“我没有对天堂的信仰,所以我——” 对方怔了怔,又了然地笑了笑,她们站在花窗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秘书长自带着某种气质。 时间久了TINA可以很轻易地辨别出哪些是同类,也可以根据对方的姿态、动作、着装揣摩对方的职位、喜好…… 秘书长不施粉黛,穿着一身黑漆漆的制服,整个人显得冷的,寒的,她的出现甚至让整场葬礼都更加晦暗阴森起来,那双眼睛淬着冷光,如珍珠般精粹。 灰扑扑的大衣罩在她身上,让人陡然联想到明珠蒙尘,而只有她胸前佩戴着刺绣精美的约书亚徽章显得熠熠生辉——些微挽回某种体面。 这是一位特立独行、作风冷硬的女强人,优秀的德尔菲诺大学校友,德尔菲诺上流社会煊赫人物,TINA浑身一个寒战,感觉自己脸上硕大的墨镜、还有早餐时候吃过的冰镇的圣女果、半月前买过的小众葡萄柚香氛都显得那样装腔作势起来——连她脚上那双腔调很足的销量销售更显稀贵的黑色高跟鞋,都是那么晃眼,散发出锐利又刺痛的钻石金色。 TINA忍不住支手在眉前挡光,挡住女人散发的黑灰色色泽,强光之下,TINA消瘦许多的脸庞暴露出来,但是谁都知道,她的妆容有多么精致。 面前的女人就是拥有制霸整栋教堂的能力——TINA暗想。 在脑中飞速检索关键信息,最近的事是她刚在新区履新,而她初露头角源自她从学校里出来,胸前佩戴象征至高文明的约书亚徽章,怀抱刚刚出生的非婚生子——或者说叫私生子——毕竟当时本家并不承认孩子的身份,这一形象在德尔菲诺上流社会的门口一亮相,就奠定了她的历史地位。 她的脸颊如同婴儿一般洁白无瑕,而TINA思索着,隐隐约约记起,就是这位冷淡又低调如同阻燃玻璃的女士,在毕业伊始便联名学生议会将校歌中的“son”改成“us”。 她催生轻烟缭绕的余烬,酝酿出一场海洋风暴——于是有人叫她,“住在天空之城的女巫”。 沈方慈——时约礼的夫人。 还是学生时便挑战名声煊赫的大学的权威,好像穿戴高硬绉领的名校同侪都是幽灵,僵硬、死板、不自然如已故先人的画像。 她们之间沉默了片刻,女人突然又反应过来似的,她可能也感觉气氛有些冷淡,于是歉意地笑笑:“你随意……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如果有事情,你去忙……” “我不忙,女士。”TINA不着痕迹地笑着回答:“我与您感同身受——” “女士们,先生们……” 前方的声音轻易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这天本来很晴朗,但是飞速阴沉了,些微有点落雨,草坪上吹风笛的乐手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长串唱诗班的儿童,他们依次站立好,歌声飞起,这首歌这里的人都非常熟悉,然后站在前方的人们听了童声朗诵:“……古老钟声响起的是安魂曲吗?不,这是没有英雄的叙事诗。” 不知为何,TINA脸色一变,她可能没想到,这场葬礼开始这么早。 秘书长看到了她的反应,眉头微凝,目光里透着疑惑与关怀。 不过她的思绪很快就被葬礼所牵扯了。这位女士神情怔怔,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好多年了啊。” TINA抬头看她。 仿佛再次确认着什么般看她。 这位传闻中的秘书长,微微颔首,脸上依然带着冷淡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寡淡的表情,她的帽檐上挂着一枝萱草,帽檐压得很低,露出半块雪白的、略带阴郁的侧脸,这在德尔菲诺的上流社会并不多见,毕竟十有八九的人,会把明朗的笑声当做礼仪,而她无动于衷。 “这里是通往天堂的路呢。”秘书长神情微微松动,她静静看着TINA的模样——很明显,TINA胸前的约书亚徽章、以及她自己胸前的约书亚徽章轻易表明了她们的身份,这种徽章明明白白挂在她们胸前,经过某些秘而不宣的确认——秘书长依然用那副冷淡的口吻讲话:“很多世纪以前,圣西蒙在这里创建了大学,以大主教的身份,建立了神学院,此后逐渐树立权威。又是几个世纪过去,西蒙合并了社会科学与工程科学学院,统称文理学院。” “可是西蒙院长——他——”TINA顺着对方的话说:“圣西蒙确立了神权,西蒙打破了神权,只是,西蒙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认为西蒙信不信上帝呢?”秘书长反问。 这天天空灰暗,整个学校灭了灯,陷入黑暗,就连崭新的图书馆都调低了亮度,显得更加凄楚,阴森。 女士的目光投向那个方向,“我们的学校,这样古老,总是想告诉别人,人应该怎样生活,但是很多时候,生活的确是由那些我们拒绝破坏的东西组成的,而人们生活的过程——很多时候只是捍卫这些东西的过程罢了。” “西蒙说过的话。”她垂眼,随着乐声致敬般摘下礼帽。抬步向建筑内部走去。 “西蒙说过这种话?”TINA追问。 她回头看她。 秘书长女士微微笑了笑,在渺远的钟声里轻声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 她们不约而同向那边望去——因为相距太远,乐章的高潮把部分男人讲话的声音掩盖了—— 但是很快,有人调整了音响,带有约书亚树徽章的音响将话语自头顶播撒。 “…感谢你们在今天来到这里,我们失去了一位伟大的德尔菲诺领袖,伟大的德尔菲诺英雄——” “他用自己的勇气,服务于德尔菲诺,献身于德尔菲诺,他为德尔菲诺树立了榜样……” 轰隆轰隆—— 原本已经关闭过的大学虚拟系统在今日破例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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