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蓝弓着腰,双手抵着额头,右手紧攥着黄色的表带,那是从谢祈枝腕上取下来的儿童手表。 抓着这块表,他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点进绑定的app,查看谢祈枝这段时间的情况。 他虽然开了app的消息通知,但不是每时每刻都会看,祺祺作息规律,吃药也很自觉,大部分时候都用不着他操心,他最多就是关心一下他上学心情如何,压力大不大,有没有被人欺负。 谢执蓝目不转睛,一页一页翻看那些被他疏忽的统计数据。 从上周周末开始,谢祈枝开始低烧,体温固定在37.4-37.8℃之间,晚上也没睡好,经常要咳醒好几次,而他居然一次都没有发现。 体温异常从今天下午出现,长跑之后谢祈枝的心率一直在增快,体温飙升到38.6℃,直到他昏迷,谢执蓝终于发现他发高烧了。 下午应淮给他发过消息,说祺祺掉牙,牙龈出血的事。 12岁是换牙期,谢执蓝没有多想,此刻才猛然意识到不对,立即打电话过去。 应淮和他们一起去的医院,不过没待多久,他妈妈打电话过来,说定了离婚官司的日期,谢执蓝就让他先离开了。 祺祺应该也不希望应淮在这里,他不喜欢被当作病人看待,一直不愿意谢执蓝告诉别人他得了什么病,每次多说两句他总要生气。 凌晨一点,已经很晚了,应淮居然也没睡,接的很快。 谢执蓝直截了当问:“你确定他当时吐血是因为掉牙而不是咯血吗?” “不确定。”应淮说,“他一直在咳嗽,牙齿松动是校医检查的时候发现的,这两个时间段都有吐血。” 谢执蓝没有说话,空气一下安静下来。 手术室上方的电子屏显示着刺眼的红光,他没敢多看,电话那边传来大风掠过树叶的呼啸声。 “你在外面?” 应淮嗯了一声,只问,“他情况怎么样了?” “细菌感染,重症肺炎,还在手术。” 应淮沉默了一会儿,风声逐渐平歇,他的嗓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抱歉,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一贯平淡,很少流露出外显的情绪,这次也一样,谢执蓝却觉得这次他或许很自责。 说到底他和谢执蓝一样,都是17岁没经历过生死的少年。 上一秒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不省人事进了抢救室,这种揪心又茫然的体验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了。 “不是你的错。” 谢执蓝打断他的话,但也没什么能说的了。他的自责相较应淮只多不少,勉强笑了笑说,“现在你知道我的感受了吧。” 应淮没有答话。 谢执蓝说:“就这样吧,你别想太多,早点回去。”便挂了电话。 医院急诊科是个从来都清净不了的地方,即使是深夜,不断有人来来去去,医生护士步履匆忙。 谢执蓝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下午母亲发来消息,说她下星期就回家;阿姨也发来几条信息,她在准备祺祺住院的生活用品和他平时爱看的漫画书…… 他无事可干,捡起来挨个回复了一遍。 头顶的日光灯管因为接触不良发出杂音,谢执蓝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听到一声轻响,闭锁的手术室打开了。 刺眼的红光转为绿色,谢执蓝猛地站起来,膝盖关节啪嗒响了一下。 护士拖着推车出来,滚轮在地板上发出令人不悦的吱溜声。 麻醉药效没过,谢祈枝戴着氧气面罩,仍在沉睡,瘦小的身躯掩在雪白的医用被单下面,被护士推着,消失在走廊尽头。 负责手术的医生和谢执蓝简单说了几句谢祈枝的情况,他肺部的出血点止住了,但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要转ICU再观察一段时间。 ICU不能陪护,谢执蓝只能隔着玻璃观察他的状况。 这是他记忆里出现最多的景象,谢祈枝陷在病床上,小小的身体被呼吸机之类的各种医疗器械和插管弄得惨不忍睹,手背满是针孔的痕迹。 那么可怜,他连抱抱他都做不到。 第二天早上八点,谢祈枝缓缓苏醒过来。 他脑袋昏沉,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只听到各种仪器运作的响声。 眼熟的护士走进来,要给他做雾化。 谢祈枝躺在病床上,抬起手,看到自己一截蓝白条纹的衣袖,有些乏味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要监测病人身体的各项指标,ICU里不能玩手机,也没人陪他说话,每天只有护士进来,雾化、咳痰、吃药、做各种检查。 阿姨带了漫画书给他,谢祈枝半天就看完了,清醒的日子变得无聊而冗长。 每一天醒来,谢祈枝都要问一遍护士:“姐姐,我什么时候能转普通病房?哪天能出院啊?” 有时候无聊到极点,一天要问上好几遍。 护士叉腰看他,警告似的说:“小朋友,你差一点就没命了。” 谢祈枝经历过很多个“差一点就没命了”,最后总是能剩下0.5条命,0.3条命,0.1条命。 他仰起脸朝她笑:“我不是还活着嘛。” 护士看着谢祈枝,一脸无奈地说:“你才多大啊,爱惜一点自己的身体吧,那天你哥哥守你守到凌晨四点。” 谢祈枝愣了一下,想起哥哥,心脏蓦然变得有些酸楚。 他肯定吓坏哥哥了。 病床边乱晃的小腿收了回去,谢祈枝安安分分地躺了回去。 三天后,谢祈枝从ICU转到儿科的普通病房。 王阿姨带着大包小包来陪护,谢祈枝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发现她从包里掏出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手机平板笔记本电脑,而是七年级的教材书和各个科目的教辅资料后,痛苦地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没有手机和平板,但是阿姨随身带着谢祈枝的儿童手表,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哥哥,却得知他背着自己一个人去秋游了的噩耗。 “你出去玩为什么不带我!” “你说我为什么不带你?”几日不见,哥哥熟悉的音色在电流声里有些失真,听起来格外冷漠,“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冷漠或许不是错觉,电话被他挂掉了。 谢祈枝托着脑袋坐在病床上,窗外风和日丽,天空湛蓝,而他眼前只有一沓高高的教材书和一块无人可联系的电话手表。好无聊啊——谢祈枝“砰”地一声倒下去。 阿姨惊声喊:“你不怕伤口崩开啊,动作轻点!” 她话音刚落,腹部一阵锐痛。 谢祈枝弓起腰,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忘记肚子上还有一个新鲜的刀口了。 好痛。他委屈巴巴地哼唧了几声,翻了个身,埋进被子里,难受得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 周四下午,谢执蓝去谢祈枝班里给他请长假,顺便清理了他的书桌,把课本文具都带回家里去。 明明才上七年级,他的书本分量却一点也不轻。谢执蓝装满了一整个书包,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桌面上还摆着一张运动会的奖状,上面写着“长跑项目2000米”的“鼓励奖”。 谢执蓝垂眼看了一会儿,拿起来,不顾班主任的脸色,面无表情把那张奖状撕碎了。 他往桌洞深处摸索,本以为都收拾好了,忽然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框,是他和谢祈枝的合照,去年生日的时候拍的。 作为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谢祈枝出生日不详,收养手续前前后后办了很久,谢执蓝的父母也没有拿领养日那天给祺祺当作生日。 所以最开始那几年,他一直没有过过生日。 是后来谢执蓝想给他补上,便抓着谢祈枝幼嫩的手,让他自己在屏幕里戳了一下。 一串飞速变换的数字定在哪一天,那天就是谢祈枝的生日。 说起来,祺祺今年的生日也快到了,就在这周的周日。 是因为运气不好吗? 怎么每年生日,都只能在医院里度过? 住院的日子空虚、乏味、无聊死了。 谢祈枝磨了阿姨很久,做完了五张卷子,她才同意回一趟家,把哥哥的平板带过来给他……上网课。 但谢祈枝是个机智的小朋友,熟练掌握分屏的使用手法,随手打开一个三角函数的诱导公式当背景乐迷惑阿姨,就直奔哥哥的社交软件而去——他的微信QQ在手机平板上是同步登录的。 谢祈枝倒要看看,他和应淮抛下自己参加的秋游活动,到底有多好玩! 高二(11)班的班级群里,周五晚上开始就相当热闹。 有人往群里转发秋游地附近不可错过的景点小吃,有人和老师确认集合时间和大巴车的车牌号,还有人约定一起穿汉服拍照…… 最后那点被班主任否了,要求全体学生统一穿仪中秋季校服。 又有人问,家里离目的地很近,能不能不去学校坐大巴车,味道太大了会晕车,他下楼骑单车,拐几个弯就到了。 班主任说,晕车严重的话和他做好说明,可以自行前往,但是不许迟到。 应淮也冒了出来:起不了床的学生能不能也自行前往? 班主任回答:你这周迟到罚抄的古文还没交吧?给我往一个试试? 于是,周六早上六点,谢祈枝在他们互相偷拍、上传到群里的照片中,看到好多个没睡醒的应淮——排队清点人数的时候,应淮站在队伍末尾,单肩挂了两个包,阖着眼皮打哈欠;坐上大巴车,大家一起打拍子唱歌的时候,那两个包转移到哥哥怀里,应淮戴着耳机靠窗睡着了;其他人聚集在欢乐谷,兴高采烈排队玩项目的时候,应淮坐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喝可乐。 到底是有多困啊? 谢祈枝真恨不得和他换一下,应淮来病房躺着,想睡多久睡多久;自己替他去欢乐谷玩碰碰车和旋转木马,绝对玩得开开心心,玩得物超所值。 谢祈枝没忍住嫉妒心,私聊戴墨镜的小白狗,十分痛惜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玩碰碰车!】 一节三角函数都学完了,谢祈枝才收到小白狗的回复。 他很简洁地回答:【限高,玩不了】 谢祈枝顿生羡慕:【你个子好高啊,我怎么样才能和你一样高】 小白狗:【多吃饭,多睡觉,少挑食】 谢祈枝回想照片里应淮困到睁不开眼睛的模样,心想:觉你确实没少睡。 收到谢祈枝消息的时候,应淮早就离开欢乐谷了。 吃过午饭,简单休息了一会儿,班里组织去爬山,他们在半山腰发现一座掩在绿林中的古寺。 有人提议:管他有用没用,来都来了,不如拜一圈再走,得到大部分人的热烈响应。 应淮对这些兴致不高,绕过宝殿和禅堂,端详着罗汉的金身,可有可无地转了一圈,忽然在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下看到谢执蓝的身影。 班里不少人都挤在他身边,有些在往愿签上写字要往树上挂,有些则纯粹是找个好看的背景用来拍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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