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祈枝被他的直白伤到了,揉了揉脸,很不甘心地问:“我要怎么样才能变得和你一样?” 应淮没有回答。 夕阳染红了教学楼,落日下的梧桐树叶也是红色的,碎金般的霞光穿透叶片间的罅隙,摇落到两人身上。 谢祈枝闷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抬眼,与应淮半空中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块光斑正好晃过应淮的脸,将他乌黑的眼睫毛照成灿金色,眼睛也被霞光照亮,像一簇燃烧的火光。 他一直看着自己,看了很久。 最后,谢祈枝听到他说:“祺祺,你太着急了。” 长大一点,谢祈枝才明白应淮当时没有说错。他综合了自己的身体素质、体能和心肺功能给出的建议,客观、准确,而且最大限度的保全了他在同学面前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那是很有用的,然而谢祈枝并不满意。 谁不知道生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蹴而就地证明自己,得到人人渴望的成绩…… 怎么可能?这一点也不现实。 可是12岁的谢祈枝不要现实,一步一个脚印是正常人能走的那条路,他的时间刻度天然比别人短一大截,他急于求成,急于长大,急于脱离哥哥的荫蔽,最好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 归根结底在于,他害怕自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来了。 这天,谢祈枝听应淮讲他以为的跑步战术,如何提前热身,如何最快地适应长跑节奏,如何尽可能地匀速跑完全程…… 他听得很沮丧,就像发现应淮真的不是那个白胡子老爷爷,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什么一日千里的秘笈,又或者……谢祈枝心想,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回到高二(11)班,谢祈枝发现哥哥的位置上多了一张可以折叠的椅子。 “我找林见善拿的,之前办露天活动的时候多出来的,一直堆在仓库里落灰。”哥哥说。 晚上谢祈枝就不用总抢应淮的椅子坐,匀点位置给他看书睡觉写作业就够了。 晚自习铃响后,他先从书包里拿出一沓卷子给哥哥检查和签字,是第一次月考的试卷,然后才开始写老师布置的抄写作业,写得惴惴不安的,每写完一行就要偷瞄一次哥哥脸上的表情。 谢祈枝还在分析哥哥皱眉的弧度代表怎样的心情,停滞的右手忽然被人握住,应淮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落笔重一点,你的字写得要飞起来了。” 他站在谢祈枝身后,身体带着热气,俯身靠近时,能嗅到他衣襟有股清爽的海盐香味。 谢祈枝愣了愣,短暂忘掉了哥哥手里的试卷和分数,盯着应淮骨节分明的手指看。他人小骨架小,手指也比应淮的短了一截,很轻易被他握在手心里,牵引着写完那行断掉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应淮写完就松开了,谢祈枝低头,看到前后两段字迹对比鲜明,一半稚嫩,一半清隽,有些不服气地拧起眉头,责怪应淮:“你把我的手都捏红了。” 应淮按了下他的头顶,说:“娇气。” 另一边,哥哥也放下了卷子,一脸费解地开口:“七年级的题目很难吗?你怎么一门擅长的都没有?” 谢祈枝不知道怎么和哥哥解释,自己明明没有懈怠,但结果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他没说话,也不反驳,默不作声地垂下密绒绒的眼睫毛,乖乖听训。 应淮也瞥了一眼,突然插进来:“不是及格了。” 哥哥反问他:“及格了就行?” “嗯。”应淮点头,端详谢祈枝鹌鹑似的脑袋,笑起来说,“每科都能擦着边及格怎么不算一种天赋。” 哥哥让他一边去,少来看笑话。 应淮的目光回到谢祈枝脸上,看着他瘪着嘴闷闷不乐的小表情,问道:“不喜欢上学吗?” 谢祈枝不想回答,又不是他说不喜欢就能不上的。他拍了应淮一下,有些生气地把他越界的、压在自己作业本的手肘推回去,应淮终于不再烦他了。 有的时候,谢祈枝很讨厌应淮的捉弄和取笑,有时候又忍不住关注他,想亲近他。 因为他渴望学生时代应淮所拥有的一切——不论是能够融入人群里的黑头发和黑眼睛;无所谓任何人的眼光,在学校里来去自如、随心所欲的权力;还是就算脱离父母的养育也能活得很好的独立精神,他还有一只小狗…… 这些他渴望而不得的一切,是与现实完全相反的,可以称为奇迹的东西。 而拥有这些的应淮,就是谢祈枝眼里,这个世界真正的主角。
第0025章 “我喜欢的人是应淮” 周三,校运会。 谢祈枝的项目比较晚,在下午三点。 为了避免感染,哥哥不让他离人群太近。 脱离队伍后,谢祈枝戴上遮阳的小黄帽,挎着自己的水杯,在观众席找了个远人的空位待着,听着广播里聒噪的音乐声发呆。中途有同班同学招朋引伴走到他附近,热情谈论什么话题,他们看他一眼,没人先打招呼,他们坐在了另一边。 今天的播音员不知道是哪位,用一种很夸张地腔调朗诵“运动健儿们……”,谢祈枝原本有些想笑,不远处的同学也说“好搞笑”,他们都笑了起来。笑声传到谢祈枝耳朵里,他就不想笑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希望哥哥或者应淮能过来陪他一起,只是忍住了没有说,因为下午他们都要上课,他也不想表现得过于黏人。 可当他们都不提这件事的时候,谢祈枝还是会有点难过。 而另一件让他不开心的事情是,昨天应淮还教他如何坚持跑完全程,今天中午就和哥哥站在了同一立场,对他说,你可以随时放弃。 开跑前,黄老师也是这么跟谢祈枝说的:“你家里跟我说了,你身体不好,这场比赛我们尽力就好,成绩怎么样不重要,不要勉强自己。” 当时谢祈枝什么也没想,点点头说:“我知道。” 电子发令枪一响,参赛选手都冲了出去。第一圈谢祈枝就落在了最后面,他没有着急,应淮也教过他不要着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下午三点,日光灼人,影子牢牢地扒拉在谢祈枝脚边,额发被风撩起,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没入白色运动衫的领口。 跑着跑着,嗓子开始发干,像是含进一口沙子,他很想停下来咳嗽。但是黄老师身边聚集了一群挥着小彩旗的女孩子,摇晃着胳膊喊:“谢祈枝!加油!” 谢祈枝只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转移注意力,比如黄老师全程站在旁边看着,表现得好像很在意自己的样子,但如果他真的在意,早在那张报名表上交过去的时候他就应该提出来不行,而不是现在假惺惺地陪着,劝他不要勉强自己。他是一个虚伪的大人。 两千米整整五圈,谢祈枝记着5这个数字,却忘了自己跑到第几圈了。其他选手一个接一个地反超他,从他身旁掠过,又将他远远甩在后面。 应淮昨天说怕他被落下太多会想哭鼻子,谢祈枝当时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此刻是真的很想哭。 腿好重,身体沉得像石柱,他要喘不过气了。 谢祈枝吞咽了一下,口腔里弥漫不散的铁锈味更浓郁了,他害怕自己要吐血了。 干脆晕过去算了。 可是现在脑袋一点也不晕。他记得哥哥让他把水杯放到某个固定的位置,方便过去拿,记得应淮抓着他的手,写的那行“乱花渐欲迷人眼”…… 运动果然能刺激肾上腺素,谢祈枝清醒得像是回光返照,他只能机械地朝前迈腿。 终点传来欢呼声,有人陆续冲刺重点了。 黄老师身旁的女孩子喊:“啊啊啊快一点,就剩最后一圈!” 谢祈枝讨厌她们数得这么清楚,不然他就可以混进冲刺的队伍里,少受一圈的罪。 他听到第一名的用时是9分50秒,比应淮多了一半,应淮当年是怎么跑的?插上翅膀飞了一圈吗? 额头的汗水滑过眼皮流进眼睛里,视线变得朦朦胧胧,经过茂密的梧桐树林,树底下忽然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应淮。 他站在树影里,看不清表情,也没朝谢祈枝做任何一个加油鼓劲之类的会干扰到他的动作,跟在他身后往终点线走去。 一直到最后一段才小跑了几步,接住累到要跪到地上的谢祈枝,说:“别蹲,再站一会儿。” 谢祈枝腿软得难受,费力地抓着应淮的衣袖,发烫的额头抵着他不停咳嗽。 应淮有些奇怪谢执蓝为什么还没来,扫视一圈围过来的初中生,没见到哪个人拿着谢祈枝的水杯,他低头问:“你的水——” 声音蓦然止住。 谢祈枝掩着唇仍在咳嗽,围观的初中生们瞥见从他苍白指尖露出来的深红色,露出惊恐的表情:“黄老师——他吐血了!” “啊——”谢祈枝张大嘴巴。 医护人员用镊子取出止血的棉花球,说:“好了,血止住了。” 桌上的塑料小盒子里装着一颗白色牙齿,她拿给谢祈枝说:“这应该是你最后一颗乳牙,换完牙就要长大了。” “记着,两个小时内不能吃东西,喝水最好喝温水,少吃酸的、刺激性的食物。” 谢祈枝把牙齿装进口袋里,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应淮取回了谢祈枝落下的水杯和帽子,谢祈枝看到他就问:“我哥哥呢?” 应淮走进来说:“被女生拐跑了。” 谢祈枝一脸不高兴,应淮低头看他,左手掐住他的脸颊让他张开嘴,往里看了一眼:“还好掉的不是门牙,不然说话都漏风。” 谢祈枝推开他的手,在医护姐姐的笑声里抗议:“我的门牙早就换掉了。” 应淮揉他的脑袋,和医护人员打了个招呼便带他离开了。 应淮问他:“除了掉牙,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祈枝说:“我好渴,姐姐让我喝温水。” “我们去加点热水。”应淮又问,“还有呢?” 谢祈枝双腿沉得像灌了铅,他摇晃应淮的手和他撒娇:“腿酸,应淮哥哥抱我。” 应淮就把水杯挂到谢祈枝脖子上,帽子叠起来,随手塞进口袋里,蹲下身,托着他的腿将人抱起来。 他走路很稳,谢祈枝把脑袋靠在他肩头,困意上涌,逐渐有些昏昏欲睡。 可是水杯的存在感太强,硌在胸前很不舒服,他取下来挂到应淮脖子上去,应淮没有说话也没有瞪人,那就是同意了。 今天是运动会特供版的百依百顺应淮,谢祈枝心安理得地趴到他肩头。 他的发梢细绒绒的,扫过颈侧时很痒,应淮想把他推远一点,又忍住了,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 小孩的运动衫仍然有些湿,出汗量不小,一靠近就能从他头发上闻到一股咸咸的薯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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