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下半身麻木,反倒叫上半身的触觉和痛觉都加倍敏感。 淤青、擦伤这样的小伤,放在以前,恐怕连注意到都难。 可现在却煎熬得他睡不着觉,辗转反侧,还得小心不再碰着伤口。 他疼。 可是,究竟是哪里在疼呢。 他摸索着从床头柜翻出来含安眠效用的止疼药,吃糖豆似的咽下最大剂量。 长期服药叫他的耐药性下降得严重,这个剂量足以放倒一个普通的健康成年男人,却只能叫他迷迷糊糊睡一会儿。 ……也只有一会儿。 多年的军队、战场生涯叫他永远紧绷,哪怕在入眠时神经也不会放松,有一点儿怪动静就能惊醒。 身体是醒过来了,但是大脑还没有。 对于岑寻枝的潜意识来说,他长年独居,这个家里除了静音、且绝不会在入睡时间俩打扰他的机器人,根本不可能再有别的脚步声。 除非,有谁入侵他的住宅。 岑寻枝一睁眼,床头立着一尊黑漆漆的影子。 投射在墙上,像有犄角的怪物。 入伍多年的习惯让他夜夜在枕头下压一把枪,这时候本能更是让他举起来进行射击—— 等他弹坐起来才发觉,这个黑影好像……太小了点儿。 抱着枕头的小兔兔看见枪口对着自己,吓呆了。 * 几分钟前,独坐在小花园里哭唧唧的小兔兔忽然感觉到一阵……精神波动。 这对于小於来说非常陌生。 按理来说垂耳兔一族仅能和植物产生和搭建沟通渠道,和其他高等级智慧生命是不会有的。 起码在生命的前三年中,从来没有察觉过。 然而此刻小於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是某个人的思维、情绪、意识,朦朦胧胧的一团雾,挣扎出千丝万缕的痛苦。 兔兔幼崽警觉地翘起耳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耳朵上的每一根绒毛都张开了,试图在空气中捕捉到那微弱的信号源。 最终,他锁定目标。 ——是从一楼主卧方向传来的。 他才决定要做一只勇敢的小兔子,如果mama遇到麻烦,当然要去帮忙。 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儿打鼓,所以小於特意爬上客厅沙发,拿下那个KFC说过岑寻枝最喜欢的抱枕抱在怀里。 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等会儿见到mama,可以把它给他。 很没安全感的小兔兔以前也很想要一个玩偶,或者抱枕,但一直没能拥有。 他推己及人,认为mama一定也会很需要它的。 现在,小崽儿抱着靠垫,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其实没见过枪,并不知道这个黑漆漆的玩意儿有什么用。 可是兔兔的本能叫他觉得危险。 更危险的,是成年人的眼神。 那是一个战士面对敌人才会有的,坚定,沉着,甚至是——残酷。 小孩生长在绒绒球星,那里的兔兔居民们和星球本身一样,温和柔软,没有棱角。 哪怕姊妹们不怎么喜欢他,也从不曾有谁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就好像——好像他是苜蓿园里的害虫,一定要将他消灭那样。 Mama要吃掉他吗? 自己……是要被吃掉了吗? 如果是mama的话…… 幼崽愣愣地站在那儿,连逃跑都不会,已经完全傻掉了。 还是岑寻枝先反应过来,幸好他没有立刻扣下扳机,否则就出大问题了。 那口堵着的气舒了出来,他放下枪,短短几秒钟倏然紧张又倏然松弛,头疼得厉害。 他撑着没在小孩儿面前表现出来,可也不想看幼崽眼底点点泪光。 好像吓到小东西了。他想。 正常人的道歉方式,应该是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别害怕;最好再抱到怀里揉一揉哄一哄。 岑少将的道歉方式,是呼出一口气,声音喑哑冷淡地警告:“以后不要晚上进我房间。” 方才还被魔咒瘴住的小兔兔像是重新被激活的玩具,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以后…… 小孩儿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还有“以后”吗? “以后”,自己也会住在这里吗? Mama这是想要他了吗?! 随着岑寻枝的起身,墙根的灯带自动唤醒,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暖色光。 这让岑寻枝将小兔崽子变换的情绪尽收眼底。 他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是有歧义的。 该撤回。或者解释。 可看见那双紫色的眼睛,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岑寻枝一生无所畏,哪怕当初面对巨型异兽,战友全都倒下、身后没有任何支援,他自始至终也没有退缩半步。 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惧怕幼崽明亮的眼眸。 怕他和它们叫他反反复复想起往事。 怕自己的怯懦无从遁形。 小於抱着差不多赶上半个他高的抱枕,小心翼翼试探着往门里迈了一步,小奶音里全是不掩饰的期待和惊喜:“Mama……” 又来了。 岑寻枝条件反射皱眉:“别这么叫我。” 他反感这个称呼,倒不是性别混淆的问题,更多的是因为它意味着依赖。 这个孩子很明显对他有很深的雏鸟情结,而他畏惧这种关系的建立。 “M……” 小孩张了张嘴,茫然地发出半个短促的音节。 记起成年人方才严厉的语气,又闭上嘴,只拿大眼睛瞅着他。 这一回少了怯意,期待不减反增。 但期待的意味,和之前不大相同。 岑寻枝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自己到现在都没告诉过小兔崽子要用什么称呼。 他平日里收到最多的叫法,在舰队里是军衔,在边防局是职位,还有一部分懒得区分的直接管他叫岑Sir。 既然没有认定范围内的亲近之人,那么没谁可以对他使用亲昵的称呼。 比如仅仅是去掉姓氏,单独呼唤他的名字。 另一边,幼崽也在认真思考问题。 Mama不让叫mama,那应该叫什么呢? Papa吗? 还是叔叔? 在崽崽的认知中,papa应该是mama的一部分衍生品:如果没有mama,那也没有papa。 叔叔…… 虽然羊叔叔让自己这么叫,可是,可是新mama看着年轻又好看,叫叔叔好像太老气啦。 (尽管被禁止叫mama了,可在小兔兔心中,mama的地位是不会变的哦。) 这几个都不行的话,还能叫什么—— 诶? 小幼崽自认为找到了个绝妙的称呼,小手捏捏抱枕,眼睛亮晶晶:“哥哥?” 他说得很小声,哪怕在寂静的夜,也只是柔柔吐出的两个音节,软得像踩在棉花上。 可打在岑寻枝身上,比子弹还要疼。 他僵住了。 从头到脚的血液仿佛被冻结,眼前漆黑一片,瞬间抽干了灵魂。 成年人那般颓丧的模样把小孩子吓了一跳,小於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触发岑寻枝创伤应激的开关,竟然是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 男孩忘记了此前的惧意和忐忑,丢开抱枕连忙扑过来,满眼担忧:“哥、哥哥,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细瘦的小胳膊被大掌握住,铁钳一般,让他动弹不得。 一抬头,对上成年人情绪翻涌的双眸:“……不要。再也不要……这样叫我。” 这是和不久前“以后不要晚上进我房间”类似的句式,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 前者是命令,是警告。 可后者…… 三岁的小家伙懵懂也敏感,从这样一句断了三次才续完的话里,竟然听出哀求。 岑寻枝那样紧紧攥着他,不是憎恨,不是厌恶。 ——是痛苦。
第12章 小於看见过的,早些时候偷偷在主卧门外,窥探到的那些画面。 看见岑寻枝比沮丧和黯然,还要颓靡的失态。 还有后来在花园时感受到的波动,和现在一模一样。 Mama很难过。 小孩子想。 他感受到的那些波动,就是mama的伤心吧? 新mama难得主动碰他,明明盖着被子,手却很凉。 幼崽从皮肤的相贴中更近地接触到了岑寻枝的精神力波动,读到了更多属于成年人的情绪。 尔后,被那沸腾的恶意——对自我的痛恨——吓得眼泪直掉。 ——糟糕,不可以哭的! 总是哭,新mama就不要他了。 小兔兔赶紧用没被抓住的另外一只手擦掉眼泪。 可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更多的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冒出来,像一口温热的泉。 他愣怔片刻,终于明白哭泣的原因。 不是因为自己害怕和疼痛,而是岑寻枝正在通过他们相贴的皮肤,将那些平日里锁死在最深处的消极情绪源源不断传递给他。 换句话说,真正想要哭泣的不是孩子,而是大人。 赛瑟纳林人祖上与人类同根同源,精神力却并不如人类发展得那般完善,联邦也没有成熟的灵宠和疗愈师体系。 大多数人精神力受伤、甚至受损,只能靠捱,靠自我修复。 岑寻枝是赛瑟纳林人中罕见的高阶精神力,在抗击异兽战役中,他的精神力和肢体一样受到重创,至今没能找到任何行之有效的治疗办法,全靠吃那些作用微乎其微的抗焦虑、抗抑郁药。 那些药物的主要作用是治疗心理疾病,而心理疾病和精神力疾病并不完全重叠。 可在没有专业疗愈师和精神力分支机构的联邦,它们常常被混为一谈。 岑寻枝倒不是很在乎区分这些东西,毕竟他的精神状态和精神力状态一样混乱,一样烂。 心理医生告诫过他,不能长期压抑自己。 极端的情绪必须用合理的手段发泄出来,否则一直憋在心里,只会愈演愈烈。 到最后,是毁灭他人还是毁灭自己,只在一念之差。 岑寻枝漠然地想,发泄? 用什么发泄? 是让他这个残疾的废物和谁打一架,还是暴饮暴食,又或者疯狂购物? 理智到近乎苛刻的岑寻枝的人生中,根本没有“发泄”这个概念。 所以他也不曾流泪。 岑寻枝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深陷应激发作的折磨,另一半冷眼旁观。 不是第一次了。 每一次他都像监护玻璃外的医生,同情又可笑地看着病房里发疯的另一个自己。 ……可是这一次,好像又有什么不同。 无边无际的浓稠苦海中,有一个幼小的身影蜷伏在岸边,使劲试图用那双小手抓住溺水的他。 ——这样不自量力,竟然想救他。 那小兔崽子才多点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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