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让你跟任何人在一块儿!”曹抒大声说。 不给狄明洄反应的时间,他接着道:“不想你谈恋爱,不想你结婚,不想你有小孩……” 他又哭了,抽噎着,声音骤然小下去:“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病,很不讲道理,有时候觉得你管我太多了,有时候又希望你能一直管着我。只要想到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不再管我,而是转身去关心别人,我就好难过、好难过……” 他打着哭嗝,邹却从未见他这般狼狈:“哥……我希望你永远看着我,只看着我。” 他还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诸如讨厌死了哥哥交往过的每一个人,诸如大多时候自己只是故意不听话想引起哥哥注意,诸如其实很享受哥哥为自己焦头烂额的样子,想要在哥哥这里做一辈子的麻烦精。 狄明洄注视着他,默默听着,忽然笑了。 “原来是这样。”他说,“原来是这样。” 曹抒愣愣地回看,对自己不知不觉吐露出的心里话感到无比羞耻,低下头盯着拖鞋鞋面看,被狄明洄轻轻拍了拍大腿:“以后在想什么都及时让我知道,能做到吗?” 他迟疑一下,郑重地点点头。 以为狄明洄还会问自己更多话,没想对方竟然直接终止了这个话题,满眼笑意地问他:“现在有心情下楼吗?跟我一起去楼下拿给你订的蛋糕。” 这一刻曹抒忽然发觉,总是嘻嘻哈哈、被周围朋友当活宝的哥哥,其实很温柔、很温柔。 他再一次用力点头,说好。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出门了,屋内只剩邹却和徐栖定。他们这当观众的也总算松口气,不用再刻意装忙。 邹却问身边的人:“你觉得感动吗?” 徐栖定实话实说:“我觉得很尴尬。” 看电视时他都会跳过这类煽情戏码,只觉得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遑论两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上演兄弟情深——又或许不止兄弟情深——他的确只感到尴尬。 邹却想说他不解风情,又想到这种哭哭啼啼说我真的很在乎你的戏码,自己在徐栖定面前似乎也没少上演,因此认定这人只是双标罢了。 想到这,心里便又很甜蜜了。 他于是靠过去,大着胆子想要跨坐上徐栖定的腿,抓紧机会亲热一番。然而还没等他动作,门口密码锁的解锁声便响了起来。狄明洄提着蛋糕盒走进来,后面跟着的却不止曹抒。 一个打扮朴素的短发女人畏畏缩缩地往里看,徐栖定的目光嵌入她的面孔,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是认识的人吧,栖定哥。”曹抒说,“刚刚我们看她一直在小区门口徘徊,就问她需不需要帮忙。这不巧了,她说想要找你,我们就领她上来了。” 狄明洄倒是一副了然的模样,似乎已经将女人认了出来。 他对徐栖定做了个口型,徐栖定没搭理他,只是沉声称那女人道:“小娅阿姨。”
第69章 除夕(三) 三人自觉回避,狄明洄说想和曹抒去打游戏,不知该如何自处的邹却也找了个借口跟他们一起躲进书房。 只余下许娅和徐栖定立在原地四目相对。 许娅挎着个白色帆布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她嘴唇紧闭,似乎并不打算先开口说话,只是静默地站在门口,等着徐栖定继续说点什么。 徐栖定花了几秒时间从头到尾打量她:简单的衣着,简单的发型,面容比起几年前要疲惫不少,显得她整张脸都有些木,此时因添上几分局促才生动一些。 他垂眼,走去鞋柜附近找了双新拖鞋,摆在她面前。依然没发生任何对话,许娅只是慌里慌张地把脚塞进了那双拖鞋,仿佛晚一秒就会被他赶出这栋房子。 穿好鞋,她又站着不动了。 徐栖定没管她,自顾自重新坐回沙发上。许娅的眼神不再盯着一处,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屋内游移,掠过纹理独特的羊毛地毯、价值不菲的玻璃茶几、设计精巧的复古吊灯,甚至是角落浮雕繁复的胡桃木酒柜。 徐栖定知道她在试图寻找谁的痕迹,直截了当地说道:“朵朵不在这里。” 像悬起的心思被戳穿,许娅身体颤了一下,忽地掩面转过身去。小声的啜泣响起来,徐栖定没兴趣接纳任何人的情绪,也没耐心等她收拾好心情,接着刚才的话道:“我表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跟朋友去了海南旅游,带着朵朵一起。” 对于许娅,他情感复杂。当年方吉然入狱是因父亲而起没错,自己对这母女俩的歉疚从年少时便始终存在,是恒久不退的潮。可许娅狠心抛下年幼女儿消失一事也实在让他耿耿于怀,虽然于情能理解她的难处,可每当忆起朵朵思念妈妈而止不住的眼泪,他想自己心里确实存着份对许娅的埋怨。 “她很好,什么事也没有。”徐栖定并不打算说太多,“这么多年了,还能再见到您是我没想到的。希望我们最好还是能开门见山,尽早说明您的来意。” 许娅动了动嘴唇,半晌后总算发出了声音:“我知道了……当年为什么发生那种事。” 徐栖定一怔,又听她道:“是前不久你母亲联系到我,告诉我的。” 一时哑口,他本想在和对方说清楚朵朵的事后再将当年方吉然开车撞人的真相全部告知,没想许娅早已知情,这让他乱了阵脚,不知该说什么来应对方的话。 许娅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你总说你欠我们家。” 徐栖定盯着茶几上的纸巾盒,没出声。 她又说:“过去很久了,不知道你的愧疚还留有几分,栖定,我很想说那不是你该有的,所有事都和你无关……你别再给自己增加不属于你的负担。我还要谢谢你,照顾朵朵那么多年,其实我今天来之前很忐忑,我只是想……” 徐栖定打断她:“阿姨,说说自己的事吧。”他指指沙发,示意她坐,“我想知道在抛下朵朵后,您这些年都过得如何。” 许娅看着他,像是被刺痛了,最终还是迈步走到沙发边,坐下。 她的嗓子听起来更哑了。 几年前她跟着一个姓黄的男人离开这座城市,去到男人的老家,一个非常偏远的西南小县城。 男人是理发师,和她住同一个小区,为她剪过七八次头发,熟络后常常帮她修理家里坏掉的电器,会用微薄的工资买夜市上的漂亮裙子送给她。她不想承认爱意的转移,可当等待前夫回家成了不可能的事后,她确实轻而易举地爱上了身边这个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考虑再婚的可能性,想自己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她和方吉然已经没有夫妻关系,何况……那是毁了他们一家的杀人犯。她埋怨他,埋怨他竟然做出这种事,埋怨他留下她一个人照顾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对再婚一事充满羞耻感。是她卑劣吗?是她无情吗? 活得太艰难,有人愿意接纳她,却不肯接纳她的孩子。她想那时候她是极度痛苦的,痛苦到宁愿舍去现下拥有的一切,也要换取一段如今看来极其虚幻的爱情。好似有爱滋润就能活下去,她并不天真,却甘愿天真,信了梦中虚构的未来,逃离城市,像可憎的前夫那样让女儿再度被抛下。 她如愿和新的所爱之人结了婚,逐渐发觉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跳到另一个。男人希望她生个孩子,她咬咬牙答应了,却再也没能怀上。失去生育能力的她在男人眼里成了无用的累赘,漂亮裙子落了灰,美丽的幻影一个个破灭。她明白这辈子无法再圆满地活下去,只有活成一个寂寞游荡的幽灵,用自己犯下的罪孽惩罚自己。 女儿的存在只能成为一条熟悉又遥远的江河,在许多时刻淌过她心间,偶有船笛声响,没办法听得真切。 一年前她下决心第二次离婚,却再不敢回到芍城。她恐惧听到一切可怖的消息,愈发活得苍白、游离。直到前不久被查出身体内的肿瘤,等待确切结果出来前她准备给自己留两条路:恶性,她绝不治疗,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自杀;良性,她拾回面对过去的勇气,无论如何找到女儿,直面自己的懦弱、无能、可耻。 于是她今天站在这里。 沉默像堵密不透风的墙,横在他们之间。徐栖定好一阵没说话,过了许久才点开手机相册给许娅看朵朵的照片。每一张都无一例外笑得很开心,许娅除了感谢的话似乎再也说不出来别的,眼泪汹涌地淌着,用指腹轻轻抚过屏幕表面。 她想带走女儿,这无疑不是能立刻决断的事。徐栖定本想让她根据事实情况来分析利弊,又自觉有关这孩子的一切都永远来得那么突然和荒谬,最终只说还是让朵朵自己抉择。 “如果朵朵愿意跟您一起生活,希望您别拒绝我们的帮助。”他说,“她年纪还很小,我希望她能尽可能快乐地长大。” “我还希望您能对她道歉,虽然她没有怪您。” 许娅抹着泪点头。 徐栖定给任柚打视频电话,对面接通得很快,任柚顶着头湿漉漉的长发出现在屏幕中央。 “我刚学完冲浪回来。”她得意道,“酷吧!教练说我很有天赋,刚学就已经玩得很不错了。” 徐栖定比了个大拇指:“厉害。朵朵呢?” “朵朵在我旁边啊,我们带她买冰淇淋呢。” “你让她跟我说几句话。” 徐栖定说着便要将手机镜头朝向许娅,许娅慌乱地摆摆手,显然还没准备好与多年未见的女儿说话。然而朵朵的脸已经从屏幕右下方露出来,她举着甜筒想和徐栖定打招呼,笑着笑着忽然呆住,直愣愣地盯着屏幕另一头的人。 许娅猛地将手机倒扣在茶几桌面上。 她起身,快步走去鞋柜旁换掉鞋,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栖定,那,我先走了!过几天我再来看看,等朵朵回来。” 她推门离开了,几乎以落荒而逃的姿态。 徐栖定叹了口气,转头瞧见邹却的脑袋从书房门口探出来,小声问他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他招招手,邹却便迅速溜过来,好奇地望着他:“她就是朵朵的妈妈。” “嗯。”徐栖定不想多说,将他拢进怀里,额头抵上他的肩膀,“我以为万事尘埃落定,没想到总有各种出其不意的意外在等着我。” 察出他的心累,邹却抚了抚他的肩背:“没事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这里。” 他大咧咧道:“肩膀给你靠!” 徐栖定笑出声,问他:“那两个家伙呢?” “他们两个无聊透顶了,在玩黄金矿工。” “让他们滚出来,把对联贴起来。” 说着,徐栖定瞥向地上还未拆的蛋糕盒,邹却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刻捂住他眼睛:“你别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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