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傅知越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傅知越身上多多少少有他的影子。 说傅知越把温楚淮介绍来,让沈曼柔当他的导师,沈曼柔就觉得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应该不一般。 说到最后,沈曼柔可能有些累了,她拉住了温楚淮的手,“楚淮,我不是那种封建的家长,跟你说这些也不是想要破坏你们的感情。只是这条路太难走了,你们要是想走下去,要比平常人花更多的努力。” 温楚淮把外套披在沈曼柔肩上,声音低低的,“我知道,老师……” “楚淮,我知道你的能力,如果能熬过这一关,你以后一定大有作为。”沈曼柔的手覆在温楚淮手背上。 “但知越这孩子,也怪我把他宠坏了,将来未必有什么大出息。若是他能有一番事业,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平平安安过这一生也就算了。” “我知道,”温楚淮应下来,“您放心,这些事情我不会跟傅知越说。” “嗯。如果我在的话,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我替你们扛下的。”沈曼柔望着温楚淮,“傅知越瞒着我,不跟我说你们两个之间的事。可是我多想有你这么个省心的儿子,只是,终究还是我没福气……” “您别这么说,”温楚淮握了握她的指尖,“等您痊愈了出去,您如果不嫌弃,以后……” “等我痊愈了啊……” 后面的话,沈曼柔没说出来。 后来也就真如沈曼柔预料的那样,生命融进了那年的雨水中,浸入大地里,成了来年草木的养料。 雨丝粘连成线,串起了八年后和八年前。 “您放心,”这三个字成了温楚淮这一趟说的最多的三个字,“沈忆秋虽然年纪小,但也能包容傅知越,能照顾他的情绪,也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自然更不会牵扯到当年的那些事。” 温楚淮正了正那捧向日葵的位置,把花恭恭敬敬地摆在墓碑的正中央,微微鞠躬,“时间也不早了,实验室里还有工作,那我……” “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 冷酷、尖锐,夹杂着几乎快要克制不住的怒意。 温楚淮掌着长柄伞的手猛然收紧,直起身回眸望去。 朦胧雨雾里,枯草遍地中,蜿蜒到尽头的石板路中间站着抱着一捧向日葵的傅知越。 一身黑西装,掌一把长柄黑伞,笔直站在路中央。 温楚淮吐出一口气,转回头,对墓碑上笑容和煦的沈曼柔轻声道:“实验室还有工作,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 “温楚淮!” 温楚淮含颌,撑着伞准备离开。 可这个墓园,来回的路只有这么一条。 与傅知越擦身而过时,一只手突然钳住了温楚淮的手臂。 “谁允许你出现在她面前的?!” 青松微雨,雾气缭绕。 铅灰色的天似乎永远不会再有亮起来的可能。 细雨在伞面上汇聚成一条一条水痕,顺着伞骨坠落,砸在黛色的青石板路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傅知越脚下像是生了根,而温楚淮也一步都迈不出去。 温楚淮侧目,对上傅知越爬满血丝的眼眸。 “你凭什么来悼念她?”傅知越咬牙,手上的力道似乎想要拧断温楚淮的胳膊,“谁允许你来的?!” 温楚淮低眸瞥了一眼攥住自己的那只手,骨节修长,如今因为用力,甲床都成了乳白色。 指尖掐进骨缝,温楚淮微微拢了眉心。 相顾无言。 傅知越狠狠地瞪着温楚淮,突然大步走到墓碑前,捡起温楚淮靠在那里的那捧向日葵,砸在温楚淮身上。 力道之大,让大病未愈的温楚淮打了个晃,开到荼蘼的花叶撒了一地。 “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吊唁!滚!不要再来打扰我妈!” 傅知越红着眼睛,手指着墓园大门的方向,“滚出去!” 温楚淮弯腰捡起了只剩下花梗的花束,望了傅知越一眼,下了山。 淡蓝色的包装纸沾了地上污水,又沾到温楚淮的外套上,在羊绒大衣上留下一小片拉丝的泥泞。 出了墓园,温楚淮没有立刻离开。 傅知越的迈巴赫就停在他的车后面,无论是车本身还是那个连号的车牌,都象征着傅知越已经身价不菲。 不是沈曼柔预期的那个“没有什么大出息”的顽皮孩子了。 温楚淮抬头望天,不知道沈曼柔有没有看见如今功成名就的傅知越。 他没有辜负沈曼柔的嘱托,唯一的遗憾是没办法继续陪傅知越走下去了。 温楚淮上了车。 车里的显示器还是播放这几天的热点,其中当之无愧的就是前几天那场万众瞩目的发布会。 各界代表纷纷表示祝贺,对台上双目半阖的龚成德致以极高的赞扬,这些人中,就有傅知越。 傅知越拿着话筒,一身暗红色配黑色平驳领西装,器宇不凡。 “非常有幸能够受邀参加此次发布会,见证龚老团队的研究成果,我的母亲也曾经是龚老团队中的一员,如果她在天有灵,知道自己曾经参与的项目能够取得这么大的进步,应该也会欣慰的……”
第36章 我带你回家 傅知越的话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前排的人纷纷转过头,想看看这个“前研究员的后代”,如今也是受邀参加发布会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台上的龚成德的笑容凝固了,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喜怒不形于色。 话筒递到他面前,他呵呵笑着,问傅知越:“我看你也觉得有点眼熟,小伙子,你母亲叫什么?” “沈曼柔。” “嘶——” “沈曼柔……” “是不是当年那个……” “别说别说……” 在场的人互相使着眼色,你戳戳我,我捣捣你,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但倒抽冷气形成一股不小的气流,被现场的收声设备断断续续地传出了屏幕。 温楚淮搁在显示屏上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本想要划走的手指硬生生停在了原处。 指尖冰凉。 龚成德还是笑着,耷拉的眼皮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你母亲是一个很棒的研究员,我很遗憾我的团队少了她这么一个优秀的伙伴。今天的这份荣誉本来应该与她同享的。” 龚成德客气着,话筒却交给了主持人。 主持人会意,“好,那么感谢这位同志的发言,接下来有没有人还有问题?” 傅知越的话筒被现场的礼仪小姐收走了,镜头很快切到了别处,似乎傅知越不过是万千崇拜龚成德中的人的其中一个。 毕竟现场的人太多了,多的是对龚成德歌功颂德的嘴。 温楚淮敲了一根烟出来,点燃,尼古丁过了肺,变成乳白的雾霭飘散在濛濛水汽中,耳边还是热火朝天的发布会,快门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中回荡。 温楚淮没离开。 他在墓园门口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黑了,无人的盘山公路的路灯亮起来。 等到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都停了,路上的水洼恢复了平静。 傅知越终于从山上走下来。 那把黑伞收了起来,被雨水浸润的黑发没了平日里的一丝不苟,有些颓然地趴在额前。 温楚淮下了车。 站在驾驶室的旁边,隔着车身,温楚淮和湿了裤脚的傅知越对望。 沈曼柔下葬的那天,也是这样的。 二十岁出头的傅知越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全部朝气,琥珀色的眸子被浓密的睫毛盖住,发丝凌乱地趴在头上。 温楚淮给他整理好了仪容,顺了顺他的后脑,生平第一次,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傅知越嘱咐:“你是沈老师唯一的孩子,再难过,回来再哭,今天的礼节一定要到位,不能让别人看沈老师的笑话。” 傅知越扎好孝布,挂好白幡,哭肿了的眼睛古井无波。 那天,傅知越跪在灵前,有懂这些的老年人,教傅知越摔盆,起灵。 傅知越捧着沈曼柔的遗像,坐在灵车的最前排。 沈曼柔是个很好的老师,哪怕是在师生关系不那么紧密的大学里,依然有过往的学生闻讯前来吊唁,队伍一直排到殡仪馆门外去,哀乐传出礼堂,响彻云霄。 而温楚淮,不是家属,连陪在傅知越身边,跟他一起向来人谢礼的机会都没有。 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陪着傅知越去焚烧遗骨。 傅知越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选骨灰盒,选墓地,焚烧,下葬。 傅知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来悼念的人都已经跟着大巴走完了,只有温楚淮,等在路边。 那时候的温楚淮,也像今天这样,从出租车里出来,隔着车,望着孤零零的傅知越。 傅知越说:“哥,我没有妈妈了。” 温楚淮抱了抱他,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傅知越又说:“哥,以后我只有你了。” 温楚淮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将傅知越松开,在这个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仿佛自己是这个孩子今后全部的倚仗。 八年前的温楚淮嗯了一声,“我带你回家。” 而八年后的温楚淮站在原地,看不清傅知越的眼睛。 八年后的傅知越望着温楚淮,良久,扯起一抹凉薄的笑容,头也不回走向了自己的那辆迈巴赫。 直到温楚淮在他身后喊了一句,“傅知越。” 傅知越停下脚步,却还是没有回头。 温楚淮说:“你离龚成德远一点。” 语气淡漠,似是命令。 傅知越把在车门上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仰头一哂,“怎么了?温医生?你在害怕什么?” “……” 傅知越甩上迈巴赫的车门,一步一步迈到温楚淮身边,“我母亲当时为什么会突然退出龚成德的团队?又为什么和你一起出去几个月之后,突然就去世了?” “温楚淮……”傅知越抬手,掌住了温楚淮的脖子,拇指指腹摩挲着温楚淮的喉结,“你知道日日躺在一个仇人身边的滋味吗?” 寒风袭来,带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 温楚淮的目光落在傅知越身上,一瞬不瞬。 他没有躲开傅知越的手,只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八年了,温楚淮,我给你八年了,”傅知越说,“连龚成德的实验都有了进展了,你还要多久?” 温楚淮沉默了,长长的睫毛落下来。 那些永远对不上的数据…… 那些一批一批淘汰的试管…… 那些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实验…… 温楚淮自己也不知道光明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又怎么敢给傅知越一个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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