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几天才知道,前辈上一个任务,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他缓缓停下脚步,站在那不知是梅花还是桃花的树下发呆。 宋九枝说的没错,上个任务是他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很显然新人培训手册第二条他没认真读,于是在听说陆寂陆凭两个孩子被辽人欺负到家门口时,他不顾职业操守,闯入事业二部,连威胁带恐吓,将这个任务抢了过来。 他又回到那个漫天大雪的长安城,但这次上头给的身份属实不太妙,因为他还没睁眼,便听见一道冷冽的声音。 “上烙刑。” 上烙刑?刚过来就玩这么刺激? 谢微星顾不上自己浑身疼,竭力睁开被什么东西糊住的双眼,视线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正躺在水牢中,牢房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昏暗中看不清样貌。 恍惚间,那人似乎走得更近。 “本王再问最后一次,奉城一战,五万将士沙场断魂,祝老将军身首异处,为何只有你毫发无损全身而退?”本王?陆寂? 谢微星大张着口,用力喊出那个只有他才能喊的称谓。小黄毛。 可喉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凉气灌入肺管,谢微星不受控制地无声咳嗽起来,他躺在地上,大口污血从嘴角呕出,腥味瞬间弥漫散开。 谢微星这会儿有点后悔抢了这个任务,虽然不知道自己占了谁的壳子,可单听陆寂方才那番话,也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正想着,又听见陆寂厉声道:“因为你私通辽人、里应外合!布阵图是你送与辽军的!奉城城门是你开的!你可对得起祝老将军和祝家军将士!又拿什么偿数万亡魂之债!” 谢微星绝望地闭了闭眼。 通敌叛国,诛九族的死罪,就算今天侥幸从烙刑中活下来,往后也免不了掉脑袋。 可那烙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受得住的,烧红了的铁块往身上一按,“滋滋”声中皮肉皱成一团,再用力一扯…… 谢微星不敢再想。 上头真是越来越不做人,给的身份也越来越不是东西。 见他嘴唇开开合合似是有话要说,陆寂摆摆手指,狱卒立刻上前开门。 铁栅擦过地面发出沉重的嗡鸣,有人拖着一只木桶走了进来。 “哗”地一声,刺骨冰水从头上浇下,水中混着腐朽的枯叶和尖细如针的冰碴,灌进谢微星口中,又化作血水溢出。 “咳咳咳——” 有这口脏水润了喉,竟然能出声了。 陆寂上前,缓缓蹲下,冰冷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你还要如何狡辩?” 距离忽然拉近,谢微星终于看清。 那个矮小瘦弱满头黄发的小孩儿变了模样,长了高个子,生了宽阔的肩背,长发一半挽起,一半散在肩头,乌黑如墨。 “说话!”陆寂捏住谢微星的下巴,毫不留情用力一掰,然后他看着那个瞧不出原本模样的血人张了张口,费力地吐出三个字。 “小……黄毛……” 陆寂像被扎到一般,蓦地收手,又僵在半空。 然后他迅速反应过来,眼中惊愕化作怒火,用力掐上谢微星的脖子。 “你当真是不怕死!谁准你这样喊的?” 谢微星也顾不得什么死不死的,气若游丝骂道:“你大爷的……” 钳住喉咙的手再次松开,陆寂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盯着地上的人,虚握的五指微微颤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萧远桥已经死了五年,怎么可能? 可他已不敢再掐上去。 “这件事……”谢微星又咳了几口血,“我待会儿、待会儿再解释,你再不救我、我就真死了。” 那种明明快要死了却极度不耐烦的眼神,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见陆寂还在迟疑,谢微星把嘴里的血沫子咽了咽,道:“你屁股右边、有两颗痣,一颗贴近大腿,一颗在屁股缝——” 话未说完,陆寂猛然起身,他仓惶着后退几步,朝外头大喊:“宣太医!” 谢微星狠狠松了口气,头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等在外头的狱卒只看见那罪臣殷钊说了什么,他们王爷便像疯了一样喊着宣太医,又不嫌污血脏身,亲自将人抱了出来。 在水牢中关了三天三夜都没认罪的殷钊被陆寂带回昭德殿,还请了太医上门治伤,这样一个消息很快便在本就人心惶惶的长安城传开。 文武百官不免有了猜疑,难道殷钊真是被冤枉的?他到底说了什么才叫王爷态度急速转变?又是为何三天前不说,非要等到刑具上了个遍才说? 陆寂那颗心比长安城所有人的心都要乱,他每隔一盏茶的时辰便要去床边瞧瞧,见人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心中愈发焦躁。 他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方才同他说话的,到底是不是萧远桥。 他难以静下心做其他事,干脆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眼睛直勾勾盯着床上的人。 那明明是一张跟萧远桥毫不相关的脸,两人不管家世样貌没有半分相像,到底是他出了幻觉,还是殷钊在拖延时间故意耍弄?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又回到座位上,坐立难安间,一颗心也劈成两半,一半盼着床上的人快些醒,另一半又生了退缩之意。若不是他呢? 漫长而焦灼的等待过后,昏睡的人终于有了动静,陆寂立刻挺直腰背,身子不自觉前倾。 谢微星缓缓睁眼,锐利的目光在看到陆寂时变得柔和。 在陆寂故作冷漠的注视中,他扯着嘴角笑了笑,“都长这么大了啊。” 交汇的视线瞬间慌乱,那伪装从容的人终于露出属于少年的表情,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抖个不停。 “先生?” 谢微星顿觉有些麻烦。 照理说他不该主动表明身份,但命都要没了还怎么做任务,只能出此下策,跟陆寂相认。 他该怎么跟陆寂解释死了这么多年突然复活这件事?借尸还魂?神仙下凡? 还没等想好说辞,便听见陆寂带着颤意的声音:“五年前,为何要自戕?” 谢微星心头一震。 陆寂不问他为何回来,却问他为何要走。 【作者有话说】 开始第三卷啦~看谢微星怎么没日没夜不要命地撩拨情窦初开的卤鸡子~后天更新嗷~ ◇ 第62章 不问来路问去处,不做师徒做挚友 谢微星费了一番力气才给陆寂解释清楚,他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也并非什么神仙下凡。 他就是个普通人,家在一个很远很远、陆寂无法想象,也去不了的地方。 他不是萧远桥,不是这里的任何人,来的时候只能借助将死之人躯壳,要回家就必须自戕。 陆寂似乎不愿相信谢微星所说,迷茫道:“先生的意思是,五年前的那杯毒酒,只是为了回家?” 虽然不想承认,但谢微星犹豫再三后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吧。” 说完,他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生怕听到陆寂的质问,问他为何那么狠心,抛下两个还未成人的孩子一走了之。 好在陆寂并未追问,他更在乎另一件事:“那先生这次来,还走吗?” 谢微星头又大了一圈,陆寂这小子怎么竟问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问他为何来,却问他还走不走。 许是谢微星沉默得太久,陆寂脸色渐渐灰白,他豁然起身,往外走去。 谢微星强撑着支起上半身,伸长胳膊挽留了一下:“哎小黄毛……” 陆寂脚下步子一顿,而后迈得更大更急。 谢微星:“……” 他收回手,翻身倒下,盯着头顶的床帐出神。 亡故多年的亲人突然回来,不应该喜极而泣吗?不应该抱头痛哭吗?怎么到他这儿却这么沉重?陆寂的反应也叫人琢磨不透,倒像是……倒像是跟他生疏了。 正想着,外间重新响起脚步声,陆寂去而复返,手里端了一碗药。 没等走近,一股酸苦味便冲进谢微星鼻腔,他皱了皱眉,还没喝就已经开始反胃。 “太医署煎的药真是越来越苦了,这么远都熏得我脑门疼。” 陆寂左手一伸,掌心中托着一只小碟子,里头放了几个黄糖块。 谢微星不情不愿坐起来,捏着鼻子喝了,一连往嘴里塞了两块糖。 陆寂拖着凳子离得更近,双手扶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先生方才说,萧远桥早就死了?” 谢微星点点头,糖块一边一个,将腮帮子顶起,“萧远桥被田庚善一杯毒酒药死在半路,我才得以借他的身份,替他来长安走这一遭。” 陆寂又问:“那先生到底是谁?先生可有自己的姓名?” “我啊。”谢微星歪歪斜斜靠在床头,赖洋洋道:“我本姓谢,大名谢、微、星。” 陆寂轻喃:“微星,谢微星……” 以为陆寂不知道哪两个字,谢微星热情介绍:“微星啊,就是那个——” “我知晓。”陆寂打断,“微微天上星,微星。” 谢微星咧嘴一笑,“对对对,还是你有文化。” 陆寂耳尖微烫,眼珠稍稍错开,偏头看着床头的烛台。 谢微星大大咧咧没注意,喉咙伤着还在喋喋不休:“小喇叭呢?现在还是那么爱哭鼻子吗?”陆寂点点头。 “程屹安和谢献书可还好?” 陆寂淡淡“嗯”了一声。 谢微星终于察觉到陆寂状态不对,他侧头望过去,直到将人盯得发毛才开口:“你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难道五年没见,你已经同我生分了?” 陆寂焦急地替自己解释:“并非生分!是我现在还不敢相信,先生的魂魄装在一副陌生的身躯里面,叫我觉得,我是在同另一个人谈论与先生的往事……”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记忆中明明还是萧远桥的脸,可如今在他跟前说话的却是另一个人,而这两副面孔天差地别,无论如何都重合不到一处。 谢微星这才想起,他还不知这次回来用了谁的身份。 “我现在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快拿个铜镜来叫我瞧瞧。” 陆寂转身取了铜镜,又将烛台移得近了些,答道:“殷钊。” 镜子里的人脸还肿着,虽看不清五官如何,却能瞧见他生了双暗绿的眼珠,谢微星连忙贴近了看,随口一问:“我知道他通敌叛国耍阴招,我是问他叫什么。” 陆寂抿抿嘴角,“姓殷,名钊。” 谢微星:“……” 他满脸不可思议:“哪有人叫这名?” 见陆寂神情严肃不似开玩笑,谢微星才慢慢接受自己往后叫阴招的事实。 “算了,阴招就阴招吧。”他趴在铜镜上,直接扒开眼皮看,“这阴招是胡人么?怎么生了对绿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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