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累了,季鹤总不忍心叫醒他。 他私下也问过邱明,邱明说以乔横林的身体素质,加上以前的训练水平,就算他突然参加体测,也不会没有大学上,只是不能指望特别好的大学而已。 季鹤心里觉得耽搁乔横林,乔横林却不觉得,死活不肯回学校,因这件事两人争吵数回,乔横林铁了心不回头,话要是说重了,他又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委屈,知道季鹤会站在门外,所以哭得很大声,乔横林总是知道怎么把季鹤的心弄软。 季君的病情一直不算稳定,全凭药和化疗吊着,但好歹熬过了手术,也不需要每时每刻都留人看着,高考却迫在眉睫。 “这个月拿到工资以后,你就回学校去吧,一天假都不要再请了。”季鹤责令乔横林。 乔横林摇头,告诉季鹤:“高三本来就有很多人不去的,好多我认识的体育生和艺术生,都是在外面找人上课的。我现在回学校,也跟不上课程。” 季鹤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正思索时,乔横林把季鹤的外套拉开,无赖小狗似的钻了进去,捏着嗓子撒娇。 “有什么老师比年级第一的天才季鹤还要好?” 季鹤收拢外套,完全把乔横林的脸埋了进去,隔着衣服,手掌像挑西瓜一样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两下。 “你不要闹,我学的是理科,你选的是文科。”季鹤提醒他。 “我也想跟你学一样的啊,但你不许。”乔横林争辩道。 “哦,谁叫你化学考八分的?生物多少,多少来着?三十……三十……” 季鹤假意陷入回想,乔横林耳朵通红,猛地仰头,把季鹤的外套从肩上顶掉,他向来不许季鹤说他的成绩,自己也知道他考得不入流。 去年选科这件事,乔横林也跟季鹤闹过,不是因为不能选一样的,实际上,是因为季鹤偷偷选了理科。 乔横林知道他喜欢文科,他选理科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有个实验班教物理的老师承诺他,只要他选理,调来他班。他就不要求季鹤住校,随时批假,而且不影响他拿奖学金。 季鹤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对他来说这没什么坏处,无非是考大学时有些文科类的专业选不到,但那是以后的事,没必要现在深究。 乔横林就是这样,非要给季鹤抱不平,为此生了几天闷气,小时候都是乔横林哄季鹤,近几年的情况反倒反了过来,不是乔横林的脾气渐大,是季鹤太愿意纵着他。 “我说真的,”季鹤低头,看着乔横林的眼睛,“最后几个月冲刺,我不许你再打工了,你不愿意去学校也行,拿了课本到医院,我看着你学。就算你体育成绩好,总归文化课也要过关才行。” “我,我跑得不好。而且,而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跑过步了。” 乔横林从季鹤身上起来,后背靠着椅背,睫毛耷拉着,遮住漆黑一团的眼珠。 “邱老师不是叫过你几次,有几场比赛……” 乔横林低着脑袋,小声地告诉季鹤:“我总是失败。除了替你跑的八百米体测,其他时候,我一直在输。” “那是身体原因。” “不,季鹤,真的,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脚伤之后,我只要站在起跑线上,就像被栓住一样,我想跑,可我挣不开。所以我一听到枪声,我就害怕,后来我总是在比赛前生病发烧,我太胆小了,季鹤,因为我害怕失败,所以我一直在失败。” 乔横林坦诚地讲完这些话,季鹤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向乔横林的方向凑了凑,按在长椅上的手掌碰到了乔横林的小指,肌肤相接的位置暖暖的。 “你不是失败,只是回到了小时候。” 季鹤说,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继续开口:“小时候,你不是怕打雷吗?连风声你也怕呢。” “我一直到现在都觉得,考上大学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很盼望这样,但从来都没有问过你,你呢?” “我,”乔横林伸手撕嘴皮,被季鹤打了手,又默默放了下来,“我就想留在书店,和你,和季君。” “要是我走呢?”季鹤问。 “不要,”乔横林焦急地摆头,“你一定要走吗?” “你想我为你停留。” 季鹤的语气很淡,淡到轻飘飘的,好似不怎么坚定,乔横林很容易就能把它摇摆,他低头思索片刻,手掌覆上了季鹤的手背,再次否定。 “不,我想跟你走。你盼望别的,我盼望你。”
第七十一章 兴味 又快要到夏天了,窗户总是亮亮的,病房干净的地板上盈着长条形的光斑,乔横林会特意搬两个小板凳,拉季鹤坐在里面,趁季君睡着时讲悄悄话。 乔横林很满意季鹤头发生长的速度,细黑的发尾已经能够垂在脖子和肩颈的交界,季鹤嫌痒,乔横林买了一把彩色小皮筋,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扎头发,平时也时不时用手指拨弄他柔软的小揪揪。 季君的身体时好时坏,但总体比之前好上许多,在家里住过一阵,后来又被季鹤整到医院里去了,不过不需要人时刻陪护,他也能经常到楼下公园遛弯儿。 书店虽然没有营收,但季鹤干完家教回来,总会像以前一样开着门透透风。 季君移过来的桂花树终于服了水土,长势愈佳,叶子焦绿的,很有生命力,乔横林总问它们怎么不开花,季鹤说还没到桂花开的时候。 “但我觉得它们好久都没有开过了。” 季鹤停下浇水,仰了脸看个子快要攀上屋檐的金桂,他也开始遗忘桂花开放的样子了。 “会开的。” 乔横林点头,跺跺发麻的脚筋,从地上站起来,他准备拉季鹤往书店里去时,留意到巷口的一辆黑车,莫名觉得眼熟。 季鹤却认得出来,他卖出的古琴,曾经放在正打开车门往书店方向走的男人腿上。 太阳刚刚落山,橘红一片的夕阳余晖炙烤被皮鞋碾过的石板路,他走路明明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平整的衬衫和反射光泽的腕表犹如分量加倍,他的昂贵在陋巷里不能再显眼。 “琴,你的琴。” 乔横林欣喜地提醒季鹤,他看到男人身后的管家,恭敬地捧着那架古琴。说完乔横林又隐隐担忧,难不成男人是对古琴不满意,来退还要钱。 直到男人走进,那张被阳光遮住的脸才得以尽显,季鹤的身量不够高,他缓缓抬眼,从男人的下巴一路看上去,到挺拔的鼻梁骨时,已经能够将那天他看过融了笑意的眼睛拼凑上去。 于是季鹤转头,望着管家手里的古琴,前不久,它还属于自己。 管家笑容依旧,询问能不能到屋里详谈,季鹤答应,请两人上了台阶,乔横林站在原地发愣,眉头皱得死死的,他不喜欢男人落在季鹤身上的眼神,一凝一盯,好似要将人当成物件攫取。 乔横林满心警惕地跟上去时,把古琴放在屋里的管家已经又回到门口,抬手虚虚拦了下乔横林,季鹤也瞧了他一眼,示意先不必进来。 屋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光线有些昏暗,一时间站了陌生人,季鹤觉得不适,他垂了眉眼准备开口时,男人的指尖低落,在古琴的弦上轻轻拨了一下,弄出响声。 “琴很好。但,总弹不出兴味,”男人开口道,继而将手递到季鹤面前,微笑着介绍自己,“鄙姓檀,檀景执。” 季鹤顿了几秒,才伸手向前,刚刚触碰到他的修建平整的指甲,檀景执捏到了季鹤的手指,没有上下摇动,只单单用力攥着,力气大到无法挣脱。 季鹤感到手心被磨痛了,檀景执才抱歉地松了手,拇指指节搓了下虎口的旧茧。 他的举动让季鹤感到被冒犯,稍往后撤了半步,收腿坐在茶几前,双手搭在琴弦上,只感受了弦的紧张程度,便知道这人刚才说了谎,他买下琴以后,从来没弹过,哪里来得兴味。 但毕竟是买主,季鹤耐着性子,小弹了一段,说:“琴没有问题,兴味要自己琢磨。我可以给你推荐些入门教材,有条件你也可以跟老师上课,如果你实在不满意,琴就……” “我说了琴很好,”檀景执回道,“我悟性不高,琢磨不透,还是请老师更合适。” 这些话又不必跟自己说,季鹤正厌烦地想着,檀景执才道出目的:“琴跟你最合宜。” 季鹤了然,却想都没想就拒绝:“我没系统学过,是入不了眼的野路子,技艺更一般,教不了人。” 檀景执并没有因为直白的拒绝感到难堪或回避,他淡然地笑了笑,开出了自己的价码:“我不当高徒,你不必是名师,只当闹闹,两天一曲,每次我给你五百。” 季鹤干几天家教也挣不到五百块,这价格实在诱惑,尽管他实在不觉得男人是真心想要学古琴,只跟他所说一样,大概只是有钱人学着闹闹,很快就会失了兴趣。 季鹤准备起身,却不知檀景执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旁弯腰,他遽然被男人的肩膀顶了一下,顺势抬眼,回神揽他的檀景执脸上透出难得的慌张。 这是季鹤第一次打量到他整张脸,五官凌厉,肤色白皙,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被钱精心保养过,贵气逼人。 右眉斜上有一小块细小的伤疤,看年头已经很久,修复得只比寻常地方的皮肤浅掉一些,这位置再下一些,就好像乔横林缝过针的眉骨。 季鹤心里猝然松动,尽管乔横林是厚唇单眼皮的显凶长相,跟檀景执完全不同,但因这个模样一致的疤痕,竟从这眉眼之间看到一分的相似。 “小心。” 檀景执大概看出季鹤不喜欢人多碰他,这次主动松开紧握季鹤腰/肉的掌心,只轻声提醒一句。 言语体贴,却不知道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 季鹤没往深思量,乔横林就仓促撞了进来,他瞪得人心虚,季鹤连忙站直身,侧脸过去。 檀景执唇角淡淡的笑很快消失了,正经地向季鹤道别,只是没叫他的名字,穿着成熟的檀景执真切地叫了学生气的季鹤一声老师,这个称谓显得含糊不贴。 季鹤没应,脸色僵住了,檀景执走后,乔横林又站了原地很久,看着他落下的琴,问:“他不要琴了?”季鹤摇头。 “那他怎么放在这里,他叫你老师,你答应教他弹琴了?” “只是,”季鹤没办法回避,只得点头,“只是暂时。” “你不是不喜欢弹琴给别人听吗?”乔横林有些生气。 “从小到大,我不是天天弹给你听吗?”季鹤说。 乔横林眼睛瞪圆,字句在嘴里囫囵了一阵,最后只吐出几个重音平均的字:“我跟他一样?” 季鹤知道说错话了,忙找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横林气得往卧室走,擦过季鹤的肩膀时又折回来抓住他后颈上头发上的黄色小皮筋,把它夺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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