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珮之有些讶异,嘴唇动了动,却只是微笑,直到迟佑庭转身要走,她才出声说道:“我还以为,只有十八岁的连潮才会这么拎不清。” “连歧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在读博士了。”庄珮之说,“你的眼界不如他,也追不上他。我很欣赏你的锐气,但锈也是必要的,单单有锋利,是刀具,不是人。” 从海底餐厅出来,温差让迟佑庭打了个颤,头重脚轻地撞到了一对来海洋馆游玩的母子,妈妈牵着小孩的手跟他道歉,迟佑庭充耳未闻,酒精发酵着麻痹他的神经,他只是快步地走,没有目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 好像逃跑、不顾一切地逃跑,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连歧,你今天不是大夜吗?”梁时插着兜走到值班室门口,看着正坐在里面敲电脑的人,“我怎么看那小孩儿站门口半天了,好像在等你。” 连歧一愣,匆忙合上电脑,扔下一句“帮我盯着”,大步迈向门口。远远的,他便看到迟佑庭靠着柱子站着,垂着头,似乎在发呆,他来不及奇怪迟佑庭为什么不给自己打电话,已然走了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经过。”迟佑庭直起背,没有看连歧的眼睛,而是望着连歧身后正蹲在花坛边抽烟的一个人,看着他脸上的愁苦神色,有些感同身受似的,觉得胸口很闷,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下班?” “我今天值班。”连歧带着迟佑庭往旁边走,穿过一条两边停满了车的马路,进到医院的宿舍区。路灯坏了很久也没被修,他们站在别人看不清的阴影里,连歧握住迟佑庭的手,很轻地按了按,低声说,“你先回去。” 他的语气很温和,是对别人不曾有过的耐心,但迟佑庭却在想,他们连牵手都要走到无人的角落,偷情似的,躲避着外人的眼光,连正大光明的一纸合约都能被推翻,更何况是这样遮遮掩掩的、没有任何保障的感情关系? 连歧现在是站在他这一边,可以后呢?他以后一定会走到更高处,身边没有一个盖章领证的伴,又该怎么堵住悠悠众口,又会不会被参上一脚,被挡了上升的路? 迟佑庭忽然发觉,其实他已经认同了庄珮之的话。 这让他感到悲哀,非常的、无法自控的悲哀。 迟佑庭有些混乱,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会被庄珮之那种人洗脑。 他用力晃了下头,强撑着笑笑:“那我先走了。” 连歧看了他片刻,突然用力把人拽了回来,抬起迟佑庭的下巴,细细地打量了一圈,不自觉地带上了命令的语气:“别回学校了,我带你去医院的宿舍。” 迟佑庭被动地跟着他走了两步,脾气一下子上来,没来由地对人发起火:“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连歧似乎怔住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安静让迟佑庭后悔没有控制住情绪,但已经覆水难收,硬是紧咬着牙关不说话。一路上都静得过分,连歧解了门锁,看着月色下空旷的客厅,嗓音低哑地跟他道歉:“对不起。” 不是啊,根本不是你的错。迟佑庭在心里嘶吼、尖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已经神经错乱了,他正踩在悬崖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不用往后退,他都能通过没完没了的回音判断出它到底有多深,他没办法把深渊填满,也没办法将悬崖加固,除了惴惴不安地逃跑,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只会迁怒到和庄珮之有相似之处的连歧身上。 连歧接了通电话,没有看他,快步走了,迟佑庭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浑身发抖,好半天才跌坐下去,抱着膝盖失神,半晌,迟佑庭攥着拳,狠狠砸到地板上。 交完班已经是九点,连歧知道迟佑庭今天早上有课,便没有去南宿舍找他,换了衣服去实验室。他的论文已经发完了,现在只是在帮林祖清做完之前的项目,其实没必要一直往实验室跑,但他还是想找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不想那么快面对迟佑庭。 他怀疑迟佑庭忽然发脾气,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在做的事。 那时候他们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一直遗留至今,从良性肿瘤长成了恶性的,根除的难度也跟着加倍了,连歧不知道该怎么说,而大概不管他用什么理由解释,迟佑庭都不会接受这种暧昧的游离之道。 另一方面——庄珮之的态度也很模棱两可。 有好几次和庄珮之说话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对方其实是在试探自己,就好像她有另外一种方式来验证连歧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实的,而不是临场做戏。连歧想不出来她的第二条路在哪里,只能把步子迈小,一点一点地摸索。 至少现在的局面并不明朗,也不安全,他不能把迟佑庭拖下水。 过了午饭的点,他收到了迟佑庭的消息:“今天食堂出新活动了。” “什么?” “实付十元以上可以抽一次奖。”迟佑庭说,“我运气不好。” 连歧反应过来,回道:“我好像还行。” 迟佑庭秒回:“那我在知苑大门口等你。” 匆忙赶去食堂的路上,连歧忍不住想,迟佑庭分明是不会这么委婉地递台阶的,又不知道是从哪些攻略里学来的东西。 他其实并不希望迟佑庭去学习这些“技巧”,它们像蒙在珠宝上的灯光,漂亮是漂亮,但也遮蔽了珠宝本身的特点,反而弊大于利了。 迟佑庭站在门口的海报旁边,两手揣在兜里,时不时往路上看一眼,又来回踱步,似乎很紧张。等连歧走到他面前,他才咳嗽两声,把小票塞给他:“去前面抽。” 有了抽奖活动的加成,本就很多人的食堂更是人潮汹涌,抽奖台前排了好几条长队,七绕八弯,已经分不清队尾在哪里,迟佑庭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条尾巴排上去,连歧站在他身后,看了眼小票上的数字,眉尾动了动:“你买了两份套餐?” “本来想抽两次,忘记让他分开打了。”迟佑庭低着头,“另一份给排我后面的人吃了。” “怪我。”连歧往前走了两步,不动声色地挠了一下他的手心,“我应该跟你一起吃饭。” “你还没吃吗?”迟佑庭回过头,眼睛睁得很大,“那你先排,我去买一份。” 连歧没拦住,他已经风似的蹿了出去,他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跟着队伍前进,谁想迟佑庭离开留下的那个空位立刻被一个人站了,那人拉着几个朋友,打闹着挤到连歧的身前,导致连歧不得不退后,才能不被他们撞到。 “同学。”连歧看着他们,语气冷淡,“你们插队了。” “啊,对不起,我看这里空着,以为后面没队呢。”领头的那个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我们就几个人,也没什么,抱歉啊。” “几个人不是人,那你往后面站去,也就十几个人。”连歧后面的人听了,顿时不满起来,大声嚷道,“素质堪忧!” 那人也有些不爽,声音大了些:“这队伍乱七八糟的,等下到前面还不是看谁挤得快,走个形式而已,较真什么?” “有本事你别排,你现在就冲到最前面去。”说话的女生也是个脾气爆的,指着他就开始骂,“去去,走你妈的形式,自己没素质还有理了。” 前面的男生立刻拉了自己朋友一块儿说,四个人的嘴加在一起,把歪理讲成了真理,独自一人的女生很快落于下风,气愤地骂了一句,给朋友打了电话,吐槽起这几个奇葩。
第50章 波涛恶(六) 连歧觉得这种闹剧很没有意义,也并不想浪费口舌争执这一点位置,索性没有说话。没多久,迟佑庭提着打包好的饭跑过来,塞到他手里,听到那个女生说的话,又看见连歧前面的人变了样,有些疑惑:“我记错了吗?刚刚我前面不是一个女生吗?” 这时候,那女生对着电话喊道:“早知道让你陪我一块儿来买饭了,我真要被这几个插队的傻逼气死了,还以为大学生素质有多好,还不如我上小学的表弟!” 连歧刚要开口,就看见迟佑庭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本能感觉不对,想攥住迟佑庭的手,电光火石间又刹了车,只抓了他的袖子,被迟佑庭轻而易举地甩开,对方走到最前面的男生面前,阴着脸问:“你好,你是不是插队了?” “不好意思,我以为这儿没人,没想到会插队。”男生耸了下肩,问自己的朋友,“我们刚刚来时这里是不是空了挺大一截?” 那几个人连声应和,脸上都带着笑,迟佑庭握了手,冷笑一声:“这个位置是我走以后空出来的,能有多大?插队就插队,哪儿来的那么多理所当然的理由?” “你留的?”男生瞪大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会想站回来吧?这地儿写了你名字吗?” “我没打算站回来。”迟佑庭一字一句地说,“也不代表你可以站。” “哥们,这么大火气干嘛。”那男生被他的眼神唬到,改了口风,自来熟地套起近乎,“今天刚搞这活动,秩序乱了点,大家都乱排的,站哪儿各凭本事,和气生财哈,闲暇之余抽个奖玩玩,整这么认真干嘛?” “你不识字吗?”迟佑庭指着远处张贴的海报,“‘请各位同学排队核销’,还加粗了,就是怕你这种眼瞎的人看不清。” “嘿,我刚刚没跟那娘们计较,不代表我脾气好。”那男生也来了气,伸手推了迟佑庭一把,“兄弟,好好说话,人身攻击可不道德。” “你——” “迟佑庭。”连歧低声喝止,“够了。” 迟佑庭猛地回过头,震惊地看着他,好像连歧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他一下子抬高了声调,声音抖着,吼到最后尾音都劈开了:“你没看到吗?是他在钻空子!” 闹的动静太大,已经有看热闹的人在兴致勃勃地拿手机拍照,连歧皱着眉,连忙拽了迟佑庭一把,想把他从人群的目光焦点中拽出来,谁知道迟佑庭跟魔怔了似的,用力挣开了他,瞪着那个男生,恶狠狠道:“滚开。” 男生被他执拗的模样吓到,说话都结巴起来,一边后退一边说:“行行行,我让开,兄弟你别冲动,法治社会咱不兴武力解决那套哈。” 几个人让了出去,队伍里很快空出一大截,迟佑庭却没有走进去,他站在旁边,双手无力地垂着,神情萎靡,让连歧莫名觉得,迟佑庭并不是在挣一个位置,维护一个既定的规则,而是在透过这件小事,去执拗地证明别的什么东西,某些他无力挽回、只能移情其他的事。 围观的人很快散开,那个打电话的女生走过来,把自己的小票给了迟佑庭:“同学,我太佩服你了,我室友喊我出去玩,我估计没时间排了,就给你吧。” 迟佑庭怔愣着接过小票,晃了晃,忽然折回去,走向了队伍的最末端,连歧不知道他又在闹哪门子别扭,便也从队伍里出去,站到了迟佑庭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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