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忘了穿长袖,只套个跨栏背心,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印记很多,刚洗完澡手表也没带,抬手间手腕上的疤藏不住,若隐若现也看得明显。 这边看不到陈淮那头手指虚虚浮在屏幕上,像是想要触摸,最终还是收回去,指甲用力抠在掌心。 糙惯了的人没有吹头发的习惯,不滴水就行,把手机抄起来,可算让自己的脸出了个镜。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旅馆,与外界唯一的连接是手机里的这个人,林暮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情绪又升上来了。 是好的,混着想念的。 “陈淮,我要睡了。”林暮靠在床头,被子盖着腿,打开浏览器搜了什么东西。 陈淮没回应,林暮问他:“你明天回来赶得及吗?我看西城好像没有机场,这边信号不好,进了山肯定更差,到时候不一定能联系上。要不你还是直接回家吧。” 想了想,补充道:“就是春花胡同的家。柜子里的袋子装着被褥,洗干净的。锅和碗在床上的纸箱里,别的东西也没带走,你翻翻,啥都能找到。” “嗯。”陈淮淡淡道,“明天回去赶不上再说,困就睡。” 视频里林暮眼睛都有点发直了,没休息好困倦的样子,他很少出远门,还不知道自己这种换个地方睡不好觉的毛病叫认床。 “行,那你也早点……哦,你那是白天,那你没事也休息一会。”说完林暮打了个呵欠。 “嗯。” 听到回应林暮往下一滑,躺枕头上,侧身枕着胳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了几秒闭上眼睛,悄声道:“我睡了。” “好。” 隔几秒,林暮睁开眼睛看一下,发觉视频还没挂,就再合上眼。 这么重复几次,睁眼的间隔越来越长,最后手机倒在枕头上,林暮的镜头框变成漆黑一片。 只有微弱的电流音源源不断从扬声器中传出来。 过了很久,有人小声叫了句“陈淮”。 梦呓没有落空,不一会,便有人声音很轻的回应。 睡梦中的人皱起的眉头舒展,往枕头里埋得更深,呼吸绵长而放松。 伴随着低电量提示音弹窗一并出现的,是十几条未接电话,与三十几条微信消息,有人找他找疯了。 又过了一会,陈淮突然正常音量叫他的名字,带着几分紧张,林暮挣扎着想醒,可没等真的醒过来,空气忽然安静,手机自动关机,视频也断了。 林暮怕时间上来不及,要别人等他,在约定日的前一天抵达西城下级市区,自己找了个优惠的酒店,一次性订两天还能优惠一些。 刘记者下午见面问他要不要跟工作人员住一起,栏目组可以报销,但林暮已经交过钱了,没办法退,他不想额外浪费,只好婉拒。 两个酒店距离不远也不近,等刘记者一行人赶到,已是凌晨三点多。 被敲门声惊醒的林暮怔愣,爬起来看眼手机,才发觉已经打不开了,先插上充电线,套上衬衫,才去开门,回头看一眼时间,三点十九。 “刘记者?”林暮揉揉眼睛,“你怎么来了?” “出事了!” 刘记者声音着急,她身后还跟着别人,林暮把几个人带进房间。 房间内座机电话在他们进来坐稳后骤然响起,饶是一间房内有好几个人,也都被这深夜中意外出现的声音惊道,林暮走去床边,手刚碰上话筒—— “先别接!”刘记者话说晚了,话筒已经提起了一点。 “怎么了?”眼看着话筒被刘记者按回去,林暮一脸状况外,但看对面几个人严肃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小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边没等说话,座机马上又叮铃铃地响起来,刘记者直接点击挂断,把听筒打开放到一边人为制造占线。 她神情严肃:“林老师,您是不是有个曾用名叫林小一?” 林暮听到这问题难免意外,他与对方联系时并没有透露自己以前的身份信息,只给了自己现在的名字资料,当然,如果对方有心去查,也不难。 “嗯。”林暮有了猜想,“出事与我有关?” “是。”刘记者说,“十二点整,微博突然有人匿名爆料了你的身份信息,并且附带你儿时的新闻报道,包括很多过去上学时发生的事,我们第一时间联系你,电话一直打不通。请问,爆料中的情况是否属实?” 林暮抿了抿嘴,从答应见面开始产生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落到实处,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抱歉,一直在跟朋友通话,手机没电了。”林暮坐在沙发对面的床边,“情况属实,我小时候确实被记者,采访过。” 想也知道爆料的会是哪些内容,类似的情况林暮上学时便经历过不止一次,每次挖出来的都是相同的事。 一条条采访问题,怎么问的,怎么答的,林暮烂熟于心。 林暮缓了缓,道:“但我想其中可能有些误会,对于当年的采访内容,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出入。” “什么出入?”刘记者问,“我看到采访人是钱锐立,你对这名记者还有印象吗?” “……”忽然听到这个数十年无人提起的,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林暮愣了一下,怔怔地说,“有。” 两手不自觉抓紧身下床单,他回忆着,放空般呢喃道:“是很深刻的印象。” 空气静了一瞬,刘记者若有所思,她身旁的两个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 半晌后,刘记者长出一口气,说:“他是我同组的另一名记者,具体情况,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她拿出录音笔,搁在茶几上。 林暮被东西与玻璃面相触的声音吸引视线,他顺着那只手,看到刘记者,对方目光如炬。 “如果林老师不介意,愿意说说当年钱锐立对您进行采访的细节吗?”
第121章 曾以为最难以启齿的,等真的说出来时,似乎又算不得什么。 不过是被记者找到时,盯着其他小朋友手里的棒棒糖,看直了眼睛。 不过是被记者带去了路边又小又拥挤的小超市,在收银处选择了一支包装最好看的攥在手里。 不过是为了手里的棒棒糖,把从小到大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对面前看起来高大的男人全盘托出,最后按照对方挑挑拣拣提炼出来的,最有话题争议的部分进行回答。 在接受采访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林暮都把印象中的钱叔叔当做拯救他妈妈的英雄,因为他对十二岁的林小一说:“只有我才能帮助你的妈妈。” 很简单的一句话,可那是林小一首次面对伪装的善意,这对当时刚走近现实社会的小孩儿来说太难得了。 只是这样,林小一便将他归结到好人栏里。 他带着“好人”钱叔叔去了妈妈工作的地方——路边小饭店的后厨。 红色地砖缝隙中塞满黑色油垢,当时林晓依正在洗碗,巨大的红色塑料盆里漂浮着厚腻的黄色油花,鼻腔中都是食物发酵的味道,白瘦的手臂在脏水中起伏。 林小一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跟妈妈介绍身后的人,但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把手里感觉来之不易的,非常珍贵的糖果递了出去。 他问过钱叔叔,这个叫棒棒糖的东西好不好吃,对方说是吃了会让人心情变好的东西。 记忆零碎,身后男人自我介绍说了些什么,林晓依露出错愕的神情,之后两个人走出去,画面最终定格在那支没有送出去的,掉落在污水盆中慢慢沉底的棒棒糖上。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晓依精神恍惚,脾气变得越来越差,他们走在路上逐渐开始受到他人的指指点点。 有说林晓依可怜的,好好一个漂亮女人竟然像畜生一样被关了十几年,要是在镇里,怎么也能嫁个好男人。 有说林小一可恨的,一家子坏东西弄出来个小恶魔,现在还要跟出来吸妈妈的血,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小孩早点去死,不要拖累可怜的女人开始新生活。 林暮现在想想,林晓依听到的那些可怜话,也没比恶毒诅咒的好到哪里去。 断章取义在个别时刻是比谎言更可怕的杀人利器,根本原因在于它无从验证。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则报道变得更好,反而变得一团糟,林晓依做服务员,有时候会值夜班,林小一会坐在饭店吧台前面第一个桌子那里乖乖等着。 有客人认出他们,小声聊了好久这个事,后面喝多直接骂他是小比崽子,小王八羔子,让他过去。 林小一起先不动,对面一群人失了面子骂骂咧咧要找老板。 妈妈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林小一不能让她再因为自己失业,偷瞄一眼去后厨端菜的妈妈,踟蹰地走过去,被灌了一整杯白酒。 他们说要替他妈妈出出气。 林晓依掀开帘子看到,把端来一锅热菜直接扣到饭桌上,后面场景混乱,林小一脑子晕乎乎的,听到有人骂什么货、什么狗,听到老板的尖叫,妈妈的大喊,再醒过来是在逼厌的群租房里,妈妈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哭泣,月光照亮她肿起的脸。 林暮每每回想起那时的画面,都觉着妈妈是爱自己的,同时又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窃喜感到自责,如果没有馋那根棒棒糖就好了,没有带着钱叔叔去找妈妈就好了,没有……自己,就好了。 随着年纪的增加,林暮开始明白是与非,明白林晓依的痛楚,明白那一通欺骗,也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惊觉自己不止害了妈妈,似乎还有村里其他无辜的人,以及去世的奶奶。 印象中奶奶对他说过:“你妈妈还年轻,还有机会。” 小时候林暮不懂,曾一度误解,以为她说的有机会,是林晓依还有机会再多要一些孩子。 可前段时间听了村长的话,他仔细想想,小时候奶奶带着他爬山、认路,教他如何在树林中做标记,很多很多次告诉他,要永远保护自己的妈妈,不能放弃她,这些会是巧合吗? 钱锐立在那之后未曾出现于他们母子的生活中,再一次听见那人的名字,是在高三,王媛问他,要不要考虑再次接受采访,为自己正名。 可他最在乎的人都已经死了。 今天,在这里,又有人问他,要不要为自己正名。 手机消息不停,林暮拿起来,对刘记者说:“我回个电话。” 碍于洗手间隔音不好,林暮在接通后,没叫对方的名字,低声了问了句:“怎么了?” 与他同时出声的是对面问的:“醒了?” “嗯。”林暮的声音低低的,回荡在洗手间里,陈淮没说话,林暮沉默一会,笑说:“我今天可能进不了山了。” 陈淮没问为什么,只说:“很想去?” 想去又能怎么样呢,他的账号可能都要受牵连了,林暮答非所问:“我以为我能多帮助一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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