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着急说自己的事情,而是问道:“你跟小江一起住,我也放心,就是你们这工作,都没个准点儿。我记得他是一大早顾不上吃早饭,你是刚好赶晚饭点,顾不上吃晚饭。” 他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听说你们这相关行业,胃都不好。” 裴林没再回答。 父子俩在电话中安静了许久,几分钟后裴林轻声说:“这么晚了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旁,裴仲世轻声出了一口气,“你们学校,以前有个教历史的女老师,姓焦,焦老师,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了?” 这位焦老师没有教过裴林,但她和林粒关系不错,裴林对她有印象。 裴仲世轻声道:“她……去世了。胰腺癌,走得急,我上周才去医院看过她,昨天就……” 裴林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原本还模糊着的形象,在这一刻莫名清晰了起来。裴林几乎想起了焦老师的每一处五官和形态,就连她上课时的样子都变得熟悉起来。 上学时,裴仲世和林粒都忙,有时顾不上照顾他,林粒便总是委托这位焦老师帮他买饭、送他回家。 挂断电话后,裴林在沙发上呆坐许久。 没擦干的头发已经快要干透了,他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冷不丁出声问江潮:“以前学校里有位教历史的焦老师,你还记得吗?” 江潮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刚刚一直带着耳机听歌。他听到裴林嘟囔了一句后,伸手取下耳机,问:“什么?” 裴林却又不想说了。他摇摇头,换了一种说法:“我妈……一个朋友去世了。” 江潮微微坐正身体,继续听他说。 然而,裴林并没有太多想说的了。 他把侧脸压在膝盖上,喃喃说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是……她留下的痕迹一点一点在减少。” 他苦笑道:“我都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她就那么走了,现在,居然连她身边的朋友都…有时我老会想,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被遗忘才是。” 江潮双手撑在身后,沉默着盯着裴林看了一会儿。之后他起身下床,缓步走到裴林面前单腿蹲下。 他摸摸裴林的头发,低声说:“还没干啊。” 裴林下意识地伸手碰碰—— 刚好摸到了江潮的手背。 手下是微潮的冰冷发丝,手背是学长温暖柔软的掌心。 这点温度上的对比,不知为何竟让裴林红了眼睛。 他侧过头去,避开江潮的手掌。 江潮也不再追去。 他站起身子在裴林身旁坐下。沙发很小,两人膝盖贴着膝盖,坐得拥挤。 许久之后,江潮开口:“一个人来过,总会……有人记得。” 他没有看向裴林,只是抬头看看天花板,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总有人记得,你会记得,我也会记得。”
第18章 那一晚,裴林在江潮的卧室里坐了很久。 两人膝盖挨着膝盖挤在小沙发上,坐得都不怎么舒服,却谁也没动地方。 他们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 大约12点的时候,江潮终于出声—— 他摸摸裴林耳边的头发,低声说:“行了,头发干了,可以睡觉了。” 裴林闻言甩甩头发,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脸颊。 他抹了一把脸,疲惫地说:“好,我去睡觉了。” 说着还有些歉意:“耽误你休息了,阿潮。” 江潮按按他的头顶,道:“说这些?” 他好像对这话并不太受用,拽拽裴林脑后的头发,说:“咱俩之间不用说这些。” 裴林感激地笑笑,站起身—— “哎,我之前一直忘了,”裴林扭头看向卫生间,“主卧的卫生间什么时候重新做防水呢?” 江潮说:“前两天在楼下碰见周涵川,跟他提了一嘴,等他那儿干透了,把咱们这儿的卫生间砖起了,重新做防水。” 事儿不麻烦,就是前前后后要折腾很久。江潮无奈道:“估计要半年吧。”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裴林又嗅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须后水香味。他耳垂泛红,低声“嗯”了一句:“好吧,那快点休息吧,阿潮。” 他快步离开次卧,身后的房门也随之关上。 裴林伸手关了客厅的灯,一片黑暗中,只有身后的次卧里还亮着淡黄色的灯。那光亮从门缝里悄悄透出,微弱地照亮着裴林回房的路。 那一晚,裴林在梦里又梦见了那位焦老师。 初二过后,裴林渐渐长大,父母不再需要焦老师帮忙照顾,再加上焦老师教的是高中历史,裴林同她见面的次数愈发少了。 以前林粒没那么忙,还会邀请焦老师来家里吃饭,后来……也慢慢少了。 第二天早上裴林再次醒来的时候,睡梦中还算清晰的那位老师的脸庞复又模糊起来。 他揉揉脸,拉开床头的抽屉,在最底下翻出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林粒的照片,裴仲世的照片,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裴林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自己已经把林粒的样子牢牢刻在脑袋里才重新合上抽屉。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眨掉眼中那点明显的酸涩。 在去电视台的路上,裴仲世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起焦老师火化和出殡的时间,问他有没有空过来送送。 裴林看了一眼安排,低声道:“有工作,走不开。” 裴仲世说:“你忙你的,走不开就算了,我帮你多买一束花送送她吧。” 裴林说“好”。 裴仲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细听还有些沙哑,大约昨天也没睡好。 “这边结束了,我过去看看你妈,”他又说,“我昨天收拾家里,找到一张好几年前咱们学校教师的大合照,那合照里,你妈还跟焦老师站一起。” 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带去给你妈看看……” 那一整天里,裴林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是林粒离开的第三年了,可她的离世所留下的那些伤痛和遗憾,好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减少半分。 最早,他们一家三口也是有过很幸福快乐的时光的。 裴仲世教物理,林粒教音乐,两人都在一个学校,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能彼此照应。 后来裴林出生了,他模样好看,性格乖巧,从小到大几乎不需要父母过多操心。 任谁看都是再美好不过的家庭了。 但幸福美好只是外人看到的,个中曲直也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裴仲世教书教得好,人也风度翩翩,在学校里很受学生的欢迎。但他私下里有个无伤大雅却不太拿得出手的小爱好——麻将。 打麻将从来都不是一圈两圈就能结束的,一群人凑在一起,往往要打上好几个小时才能结束。偏偏裴仲世打麻将的水平堪忧,输的时候总比赢的时候多得多。 某一年他带的毕业班,有个学习挺好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成绩大幅下降,家长不敢问,老师不敢教育,只能拐弯抹角地想办法帮她。然而直到高考,也没把女孩的成绩救回来。 考得也不错,但和预期实在无法相比。 这次失误,被影响到的不只是那孩子一家,也影响了裴仲世那一年的考核结果。 他心情不好,麻将打得更凶了。后来又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原本只为娱乐消遣的麻将,逐渐搀上了赌博的性质。从一块两块,变成了几十上百,最后甚至发展到了成百上千。 他人缘还算好,一开始从同事那里借了些钱弥补窟窿。可架不住窟窿越来越大,等到林粒发现的时候,裴仲世已经赔光了那一个月的工资,还欠了同事近万元。 林粒也是老师,知道毕业班老师的考核压力有多大。她没说什么,用家里的小金库把钱还上了,并且勒令裴仲世不许再出去打麻将。 裴仲世安生了一段时间,等到下一年的寒假,又出去赌了。 这次林粒发了火,两人大吵一架。 林粒可不是什么性格温柔的女人,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她嘲讽裴仲世窝囊,教不好学生现在连自己也管不住,又说下次你再欠钱没人给你还,你去卖器官算了。 家里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起来,但更糟糕的问题在于,裴仲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已经完全失去了让人信任的余地。 有段时间,他真的下定决心断掉那些不三不四的关系,可谁会相信呢?他出去买趟红笔,去的时间长了些,林粒都要嘲讽两句。 “哟,去这么长时间啊?去哪儿了啊?” ……那一年的除夕夜,也是这么个情况。 过年要包饺子,家里没有醋了,裴仲世下楼去买。路上不知被什么耽搁了,回来得晚,又被林粒说了。 裴仲世当时就怒了:“你要是看不惯我咱俩离婚算了!一天天就知道吵吵吵!” 林粒冷笑:“我还就是看不惯你,怎么了?你自己办的事能让人看得惯吗?我心得多大才能看得惯你呀!离婚是吧,行,就今天!现在就去民政局!” 饭也不做了,林粒扔下这句话扭头进卧室穿好外套就下了楼。 “民政局还半小时下班,你给我快点儿!” ……她噔噔噔下了楼,在家门口那条马路上被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撞飞。 自那以后,家里的争吵确实少了许多,快乐和幸福也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天晚间新闻结束时,身旁的女主持人像往常一样轻松地同裴林聊着天。 “今晚吃什么?我都饿了。”她问。 裴林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手里的稿子,含糊说了一句“还没想好”。 手里那几页纸锋利得很,裴林稍不注意便被擦出了一个口子。 伤口不明显,也没有流血,可这种小伤口一向是最疼的。 摄影机还没挪走,裴林强忍着控制表情,这才没有皱起眉毛。 直播正式结束后,裴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几乎瘫坐在椅子上。 身旁的女主持人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连忙问道:“林林,你没事吧?” 裴林虚弱地摆摆手,说:“没事,有点胃疼,我去吃点东西,先走了。” 他匆匆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演播厅,没顾得上和任何人打招呼。 离开时他撞上了欧阳奕时,只是还没等那人开口叫他,裴林便已经大步走过,没给他半个眼神。 他心里乱糟糟的,这次是真的没看到欧阳奕时,直到走出好远才后知后觉刚刚或许有人跟他打招呼。 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了。 焦老师因病去世,又让他回想起那些无法接受的往事,就像是本来就没有长好的伤口,在无意之间被强行撕开。
46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