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原一步一步踩着这些话,终于走到小森林。他撑着一点力气坐上石凳,抵着手臂趴到石桌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此时,小森林被晚霞装点成金色,火红落日正慢慢向山顶坠落。 陆长淮就是这时候来的。 午饭后,陆长淮在落地窗前看到古原往山林里去了。下午他去开了个例会,回来路过隔壁院儿,院儿里悄无声息。他莫名有些不安,干脆往这边走走。 看到古原四肢健全地趴在石桌上,他本想悄悄退回去的。可他走过来的动静也不算小,古原却一动都没动。 于是陆长淮也不动了。他站在那儿,看着夕阳洒在古原微湿的发尾、塌着的背和没什么血色的手指上,叹了口气。 想出个声儿叫他一下,想了半天却没想起来他叫什么。好像一直没问过。胡缨说起来,主语总是“你隔壁的弟弟”,他叫周年送东西也是说:“我隔壁那位客人”。 陆长淮有些窘迫,只能干咳一声。 古原没反应。 陆长淮又咳一声。 古原的脑袋终于动了动,朝后面转过来。 他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样子。眼皮耷拉着,动作有些迟缓。回过头来眼睛微微睁开一点,看清是陆长淮嘴唇动了动,听不清说了句什么。 陆长淮只能干巴巴地问:“不舒服?” 古原清清干涩的嗓子答:“没有”。 按理说,陆长淮这会儿该走人了。人还活着,四肢健全,会动、会说话,这就可以了,其他的他也管不着。何况古原的眼神中全是“赶紧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的戒备。 可不知为什么,陆长淮犹豫一瞬还是走到石桌旁,在古原对面坐下了。他盯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看了一会儿,思索几秒问:“低血糖?” 不等古原回答,他便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扔到了石桌上。 那颗糖在石桌上笨拙地翻滚几圈,落到古原手边。古原抬眼看向陆长淮,顿了几秒,道了声谢。 这颗糖是陆长淮送到他手边的台阶。糖纸剥开送进嘴里,古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陆老板给的糖不寻常,入口是浓郁的秋梨味道,后味有一点点苦。不会过于甜腻,且香气非常足。这个味道让古原一下子就精神了,他不自觉地歪了下头看向陆长淮。 陆长淮笑笑,兜里的糖全掏出来放桌上,他自己拿了一颗含嘴里,剩下的都推到了古原面前。 “梨膏糖。” 梨膏糖,看样子还是手工做的。 古原下意识地往后坐了坐,想拒绝。陆长淮却说:“拿着吧,放兜里备着,我还有很多。” 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让古原无所适从。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接触,时间、地点、状态都不对,相遇得颇有些尴尬。 多亏这糖了,也多亏陆老板做事成熟得体。 古原没再说什么,道过谢当真把那把糖揣进了兜里,还顺势把两只有些脏的手也一并藏了起来。 他不喜欢让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何况在他眼里,陆长淮是一个得体的谦谦君子。 两人一时无话。古原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如果不是他含着糖的嘴巴还有一些小动作的话,陆长淮都差点以为他睡着了。 气氛有些尴尬。不过好在两个人都没有装出一副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样子,至少不用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再做个更尴尬的自我介绍。 太阳落了山,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那边吹来一阵凉风,树叶窸窸窣窣响。 古原将外套裹紧了些,听到陆长淮问:“住得还习惯吗?” 他抬眼看过去,陆长淮正看向风来的方向,刚才的问题好似随口一问。 见他不回答,又朝他看过来。 古原撞上他的视线,浅浅一笑:“挺好,陆老板要做个客户满意度调查吗?” 陆长淮笑着摇头,古原却来了兴致,清清嗓子自顾自地说下去:“环境安静、漂亮,胡缨姐、周年他们有求必应,酒吧里的调酒师技术一流,影音室设备相当不错,餐厅的饭也很好吃。”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陆长淮,补充道:“尤其是汤,特别好喝。” 陆长淮挑挑眉并不说话。他看得出来,古原现在回过神了,便多少有些窘迫,说这些不过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虽然他并不喜欢给人打上一个个小标签,但这几天他也大概看得出来古原是个什么性格的人,所以面对他此时的调侃陆长淮并不在意,只是有些后悔过来。 他不喜欢让人难堪。可既然坐到这儿了,那就只能往下聊,从假轻松往真轻松地聊。 于是他顿了顿问:“那有哪儿不满意吗?” “还说不做满意度调查?”古原笑着说,“要说不满意还真没哪儿不满意,都挺好。” 这句话古原说得诚恳,陆长淮却点点头道:“嗯,我们这儿确实哪儿都好,树长得好,花开得好,连蚊子也很强壮。” 古原一愣,紧接着就笑了。他是真没想到传闻中不好聊天的陆老板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第9章 最好阳光热烈慷慨 陆长淮说完这句话,古原衣兜里紧缩的手指终于松开一些。 两人你来我往各开对方一句玩笑,心照不宣地不提玩笑背后潜藏的暗语。 古原缴械投降般叹了口气,两只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搁到桌上,有点儿破罐破摔的意思。他想,反正不管是白衬衫下的伤还是大晚上在凉亭里睡觉都被这位陆老板看见了,此时的狼狈好像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地戒备。 陆长淮又看向山林的方向,没头没尾地说:“这里我开了三年,见过很多人。每个人都是带着故事来的,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晴和雨。世间常态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古原看着他,微微有些愣神儿,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陆老板见过很多带着雨来的人吗?” “何止是雨”,陆长淮说,“有人带着雷电,有人带着风暴,还有人的头顶永远都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 “那他们走的时候呢?都换成晴天了吗?” 古原本以为能听到一句安慰,没想到陆长淮却摇摇头说:“那没有。” 他转过头朝古原淡淡一笑:“想什么呢?我这里可没有神婆女巫和哈利波特。” 古原真心实意地笑了:“噢?是吗?我还以为陆老板深藏不露,刚刚给我吃下了神奇小药丸呢,白期待了。” 陆长淮笑着摇摇头,不再接话。 他的笑很淡,仅仅是勾勾嘴角,甚至不肯弯一下眼睛。古原看着他——这个男人眼眸幽深似湖,鼻梁高挺如峰,头发修剪得利落而整齐。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眉目有些锋利,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不过着装的随性和略显慵懒的姿态,又恰好中和掉了那种压迫感和距离感。盯着看久了,古原竟无端生出倾诉的冲动。 他相信陆老板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不会让人尴尬,且自带一种神奇的气场,好像他周围的风是静止的,时间是缓慢的,岁月宁静而悠长。用“大提琴”来形容陆老板当真是非常贴切的。陆老板不光气质跟大提琴很贴,连声音也跟大提琴很像。他嗓音低沉,讲话不紧不慢,偶尔从喉结的位置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对古原敏锐的耳朵来说,着实是一种享受。 因此,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古原,此时即便觉得有些冷,但也还是愿意跟陆老板多坐一会儿。 陆长淮此时是一种任务已经完成的状态。确认了古原的安全,也委婉地开解了几句,甚至还把人逗笑了,其余的他便不想干涉更多。此时他只是想,既然古原不走,那就陪他坐坐,反正他在哪放空都一样。 古原沿着陆长淮的目光,也看向山林的方向。此时光线暗了,山的轮廓变得模糊朦胧,渐渐消融于夜色。 他想问那边有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哼起了极缓慢的调子,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敲在石桌台面上。 嘴里的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完了,不过鼻息间还留有淡淡的秋梨味道,配这夜风正好。 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氛围却不再尴尬。 不知坐了多久,陆长淮的手机响了。他回过神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接,转而看向古原。 古原会意,笑笑说:“多谢陆老板,再见。” 陆长淮点点头,握着手机起身理了理衣服,准备离开时脚步顿了顿,看向古原问:“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古原起身伸出手:“古原”。 陆长淮也伸出手,极短地碰了一下古原的手道:“陆长淮”。 …… 陆长淮走后,古原又拆了一颗糖,独自在林子里坐了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路过陆长淮那栋别墅,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灯亮着,陆长淮正站在窗边打电话。 他停了步子,大大方方转向窗户的方向挥了挥手。 正在打电话的陆长淮一愣,短促地笑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唐一蘅听得奇怪,开玩笑道:“呦,什么动静?您那儿藏人了啊?” “没,隔壁客人在楼下跟我打招呼。” “你隔壁住人了?” 闻言,陆长淮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你缨姐安排的,我不敢忤逆。” 唐一蘅笑了一声:“缨姐威武!行了,再见吧老陆,你儿子跟你也聊完了,咱俩也没什么可聊的。” 不等陆长淮说话,唐一蘅喊了一声:“阳阳,来亲爸这儿跟你干爸再见。” 这人多幼稚呢?搁以前陆长淮肯定怼他,这几年似乎是懒得了。 阳阳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爸爸再见,晚安!” 陆长淮也提高了一点音调,说:“阳阳晚安!” 挂断电话,他的目光转向隔壁院子。古原还没回屋,正蹲在浅池边喂鱼。 古原很瘦,今天穿一件白色短袖配一件料子很薄的浅蓝色亚麻衬衫。山里夜风凉,他大概觉得冷,将衬衫紧紧地裹在身上。 陆长淮看着他,想起他问的那句:“那他们走的时候呢?都换成晴天了吗?” 多天真的问题。如果换作阳阳问,他可能会撒一个善意的谎,但古原早过了做梦的年纪,他便说了句不好听的实话。 可能是刚刚跟阳阳聊过天的关系,也可能是古原这些天总是一副一碰就要碎掉的样子,此时陆长淮看着他蹲在风里,忽然有些心软,莫名希望他走的时候阴霾真的会散去,最好阳光热烈慷慨,铺满他未知的前路。 …… 那晚古原回去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到半夜实在烦躁,干脆又起了床往酒吧去了。 避世森林的小酒吧虽然大多数时候人不多,但敬业的调酒师总是坚守到天明。这会儿看古原进来,他笑着举举杯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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