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确诊肺炎,医生便叮嘱他要注意保暖通风。他听到这话,也难免不想到自己的家里那面喷了84还在陆陆续续冒霉点的墙。 本来只觉得看上去有点膈应,来一趟医院,忽然意识到这东西对生命健康似乎存在直接威胁。 还是得找个借口尽快搬家,屋子不用太大,但至少要有个向阳的阳台,X市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他用毛毯盖住脸,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睁眼是被胃里的一阵绞痛惊醒,柳锋明扯了手上的输液针,冲到墙角的垃圾桶翻江倒海地呕了两声。 胃里很空,他没吐出来什么。抗生素的药液随着血液循环移动到舌头上,满嘴都是药水的苦味。 输液室的护士早就见怪不怪了,看他没弄脏地板,还过去安慰了两句:“不舒服可以叫人的,看看你手上扯的。” 他这才发现拔针时带出来一串血珠,被扯掉的针管挂在椅背上,连血带液体在淌了一摊。 柳锋明道声抱歉,先从输液室走出去想透透气洗把脸,刚从洗手间出来,人群中窜出一个人,猛地横在他眼前。 梁煜衡。 “你——”他想问你怎么来了,但是梁煜衡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怎么弄的?” “跑针了,”柳锋明下意识地解释:“支原体感染,要打两天抗生素。” 对方抱臂沉默,跟着他回到输液室,看着护士重新给他把针扎上。 他寸步不离的目光让柳锋明觉得有些别扭:“你想说什么?” 梁煜衡说:“尸体属于两个死者,目前来看是殉情,亲属辨认过随身物品,现在在等DNA结果。” 柳锋明注意力立刻跟着案子跑了,他皱起眉头:“两个死者,能这么快确定是殉情?” “因为亲属说家里早就发现了遗书,后续对两方的调查也基本都对上了。”梁煜衡顿了一下,似乎咽下一声冷笑,才说:“他们因为害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和同性殉情,藏下了遗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跑来报警。” 柳锋明沉默,梁煜衡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出气:“他们但凡透露一点——” “跳河很难救的,”柳锋明打断他,“我们都知道,江水很急,就算是当着面儿跳下去,也有很多救不上来的情况。” 在心存死志的人面前,他们能做的实在很少。 梁煜衡又说:“案子说完了,说说你吧。我刚刚看了病历,这不是感冒,这是肺炎。” 柳锋明看一眼吊瓶:“最近流行这个,到处都传染,我没什么好说的。” 梁煜衡点点头:“好,那就不说了,你想吃什么?” 柳锋明愣住了:“嗯?” 梁煜衡偏头::“怎么?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他想了想,犹豫着开口:“我还以为你要劝我戒烟。” “没有,”梁煜衡很快地接话:“抽烟又不犯法,有人为了提神、有人只是打发时间,不管是什么理由,我尊重你的生活习惯和个人选择。” 柳锋明“哦。”了一声,本来对话到这里就要准备结束。然而对方皱着眉头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不放,鬼使神差地,他又问了一句: “这是真心话吗?” 这一次沉默就持续了很久,梁煜衡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不是啊。” “不是啊,”他重复到,“我希望你戒烟,希望你生病了打电话叫我,还希望你赶紧从那个破宿舍里搬出来。” “可是柳锋明,”他忍不住用拇指碰碰对方手背上的青肿:“你不希望一个同事总来干涉你的这些私事对吧?” 柳锋明哑然,连手都忘了缩回来。他和梁煜衡之间极少发生这种形式的对话,医院里本就不怎么流通的空气忽然间变得格外闷。 但凡换一个人来问这个问题,他肯定就点头了。 然而梁煜衡——梁煜衡的表情让他讲不出那个“对”字。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紧接着是喉咙先痒起来,然后又是那种止不住的咳法。 咳嗽是逃避回答的最好方式,他索性就由着自己咳下去。 梁煜衡还拉着他那只手,不敢在他手背上用力,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等他平复下来,握着他的手却越发收紧。 “妈的,”梁煜衡看着柳锋明的脸,忽然骂了一句,“我他妈的真看不得你这样。”
第17章 烈士陵园 有点烫。 这是柳锋明把南瓜粥塞进嘴里之后的第一反应。 医院输液的椅子扶手里藏着桌板,不大的面积上勉强堆着南瓜粥鸡蛋羹和两样小菜,柳锋明握着塑料小勺小心翼翼地挨个从碗里捞东西。他第二次扎针又换回了左手,空出右手拿着勺子,但是手背上已经肿起来了,动一下疼一下,也不怎么好用。 手举不高,他不得不把头埋得很低来防止汤汤水水洒出来。吃了两口,南瓜粥的水汽扑到脸上,他抬起头躲了一下。 就看见梁煜衡抱臂站着,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看他。 柳锋明真是被他看毛了,被人盯着吃饭这事他小学二年级之后就再没有过。照正常情况,他还能问问梁煜衡吃了没要不一起吃点吧。 但是现在他得了肺炎,肺炎传染。 所以你刚刚出去买饭的时候为什么不吃点呢? 他在心里问梁煜衡。 没开口,当然没开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因为梁煜衡完全不说话。 他起先也给那句吼懵了,愣愣坐在那里好半天。 梁煜衡吼完就站着不动,嘴唇翕动两下,最后扭头出门,再回来手里提着医院门口中式快餐店的打包。兀自架上桌子把东西全摊开,塑料勺子放在南瓜碗里。 也不说叫他吃饭,就那么叉腰看着。 乍一看挺凶,再一看愁眉苦脸的,有点像互联网上那种用一勺罐头兑一壶水给猫骗水还骗失败了的素人宠物博主。 太怪了,怪得他不由自主用负伤的右手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塞。 吃到一半吃不下了,正在那里捏着勺子和粥碗对峙。梁煜衡沉默着从他手里夺下勺子,吃剩的盒饭收拾起来,打包丢进了垃圾桶。 花钱请来的护工都没有这么周到,不知道是不是开始退烧,柳锋明现在真的有点汗流浃背了。 瓶子里液体剩得不多,梁煜衡全程抱臂站着,看护士给他拔了针又叮嘱过把跑针的那只手用冰袋敷一敷。一手提了医院开的口服药,一手不由分说拽过柳锋明的手腕拉着他走,下电梯开车门把人塞进副驾驶一气呵成。 柳锋明的耐心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终于耗尽,在梁煜衡伸手去给他扣安全带的电时候反手敲在他的手背上:“你——” “你打算要去哪儿?”梁煜衡忽然问。 他不开口时沉默到很有些尴尬的境地,一开口就没头没尾。没等柳锋明说话,又说:“住你那地方,这病能好的了吗?” 好问题,柳锋明扶着安全带的手一顿,陷入思考。 他也不想回家——他都不太想把那个地方称之为家,应该说,他目前所居住的那间阴冷潮湿的小屋子。平时还没觉得有什么,虚弱发冷的时候实在是有些痛苦。 但说是想搬,总也不可能今天晚上就搬。 好在梁煜衡昨天逼得他想出了一个替代方案,实在不行先找酒店住下。正好明天就是周末,他可以去找找房子。 便说:“先回去一趟。” 梁煜衡眉头皱成了半永久,刚要说点什么,手机响了,振动提醒。 他本是要关掉的样子,目光瞟过屏幕时却愣住了,沉默几秒,忽然苦笑。 问柳锋明:“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退烧时的汗液把体力一并带走,柳锋明身子软绵绵得发沉,没想到梁煜衡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要求。 “有点远,要不就先把你送回家。”梁煜衡又看了他一眼,实际上很不想放柳锋明自己待着。“陵园,今天是我妈的忌日。” 事件提醒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响,他竟给忘了。 好在陵园开到很晚,现在去还来得及看一眼。 但柳锋明脸色晦暗,呼吸里都带着鼻塞和痰音。梁煜衡看了一眼,立刻又改口道:“算了,我每个月都去,讲究哪天有什么所谓。当年她在的时候我们家连生日都不乐意过,她——” 柳锋明却已经扬一扬下巴:“对面的花店还开着。” 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又在医院里吐过。他唇边下巴上冒了一点青,短刘海软趴趴黏在额头上。侧着脸看向梁煜衡的瞬间,沁着血丝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柔软。 梁煜衡心中一动,默默下车。 再回来的时候抱着粉色的雏菊花,他把花束扔到后座,将手里蓝色的塑料物体递给柳锋明:“花店保鲜用的,你先凑合凑合。” 是个冰袋。 念柳锋明在病中,车里空调开得异常大,冷热相交,一层水汽。 柳锋明没多在意,用冰袋压在手背上,水珠聚成股滴在他腿上,渗透布料,冻得他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空调的温暖将他沉默地包裹,而冰袋上的冷以一种入侵性的姿态落在他的皮肤上。 就像目前他和梁煜衡的相处状态,一面是润物细无声,一面还动不动一惊一乍的。 这个联想比冰袋更让柳锋明感到一阵恶寒,自从和梁煜衡重逢,他的脑海里似似乎总是浮现出一些奇怪的关联。 他闭上眼睛,让对方的脸在自己眼前物理消失,先是装睡,然后很快就真的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浅,他一直记得自己是坐在车上的,然而没有梦。只是闭着眼睛的时候,格外感觉方向失控,人好像漂浮在什么地方。 无所凭靠——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就枕在真皮座椅上。 不知过了多久,柳锋明今天第二次,被一阵呕意惊醒。 梁煜衡像是一直防着他晕车,从柳锋明喉结滚动第一下,尚不等他的睁开眼睛,对方已经缓踩油门,让车子慢慢停下来。 车停得及时,这一呕尚且可控,他掩着嘴咳嗽两声,靠在座位上长处一口气。 “对不起,有点闷,我缓缓。” 越是好车密闭性越强,加上高峰期走走停停,他胸口发胀,烧得慌。 还能解释说明问题相对没有那么严重,梁煜衡拧开水瓶递给他:“我记得你以前不晕车的。” 柳锋明小口喝矿泉水,把涌到喉管里的热流压下去,头顶传来摩擦的响声,梁煜衡把头顶的天窗打开了。 “别让风正对着吹。”他又问:“你就真的什么也不想告诉我吗?” 告诉什么呢?柳锋明想,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过往里究竟有什么非常值得提及的东西。 那不是他故意在逃避,只是那也并非是什么光鲜的履历,苍白惨淡,乏善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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