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残留的酒味浓郁,头发里,衣服上全是发酵的酒味。 江初到医院时,主治医生皱起眉,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提醒江初,江溪的情况不稳定,随时可能离世,也可能好转,一切都没有定数,建议他将手机保持畅通。 “那清醒过来的几率?”这问题江初问了多遍,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确定,但还有机会”,这次也不例外。 主治医生说得委婉,但江初知道言下之意,只是不愿意放弃念想。 危机过去,心慌全变作无力。 隔着玻璃板,江初愣怔着望向病房里的江溪,仪器的滴滴声愈发模糊,听不进耳。 江初麻木地放空。 只要什么都不想,所有厄运就好像与他无关,他还是曾经那个光鲜亮丽的江初,而不是借酒麻痹痛苦的废人。 不知站了有多久,腿酸脚麻,医生催促他离开,江初才怔怔地走出病房。 “初初,对不起。” 白冬槿站在走廊里,手足无措,像是做了错事,自责地道歉。 明明是他先乱发脾气,白冬槿却跟着来了,连道歉都小心翼翼,没有一点少爷样。 江初长呼一口气,攥住白冬槿的手腕,拿起来看。 掌上的擦伤严重,被石子扎破了皮,正在流黄水。 “我不痛。”白冬槿收回手,放到身后躲着。 平常白冬槿磕着碰着,都要夸张地大呼小叫,现在为了不让他难受,还要躲着手假说没事。 只是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轻易就击溃江初半月以来竖起的伪装。 他试图伪装,为了不让白冬槿担心,却不知道伪装被击溃时,他又变回刽子手,依然让白冬槿害怕,战战兢兢。 “对不起,我以为喝酒会让你好受一点,感到高兴,我不知道你不喜欢,”白冬槿不自在地说,“我总是脑子笨,做任何事之前也不会好好考虑......” “不是!不是你的问题,”江初及时打断,“是我的问题,是因为南暮......” “死”这个字困在喉咙,轻易引起心口的疼,五脏六腑的难受又一次提醒,他的爱人已经死了,回不来了。 “他把一切都忘了......” 江初渐渐低下声音,眼泪积在眼眶之中,无声无息往下流,语气平静,没有起伏。 “他死了,”江初抬眸,眼中蓄满无声却汹涌的痛苦,“我的南暮,已经死了。”
第27章 “你说婚礼被取消是因为池南暮车祸?”白冬槿一激动, 手掌撑到椅子扶手上,触了伤口,又皱眉苦脸。 擦伤做过简单包扎, 不碰倒是不疼, 但白冬槿管不住手, 一激动就容易乱动。 “嗯,抱歉。”江初不好受, 攥住受伤手掌的那只手腕, 固定住,不让白冬槿乱动。 白冬槿顾不上痛, 只对江初的事好奇,“既然池南暮只是失忆, 那你为什么要说他死了?等到他想起来不就好?” 不会好。 那些记忆不会再回来。 就算记起,爱他的池南暮也回不来。 两年时间实在太长, 如今的池南暮, 不过是个记忆的旁观者, 不是参与者, 根本体会不到那些相爱的情绪。 江初固执地摇头, 定定地说:“不是, 他只是个旁观者,我的南暮不会对我做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 白冬槿熄声, 悄悄观察,忽然间明白, 江初癔症的源头在哪。 一定是池南暮做了某些不可饶恕的事,江初才感到痛苦, 索性觉得原先的池南暮死了,因为只有这样想, 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不过池南暮从前就是那鬼样子,和江初恋爱时才反常。 世事无常呐。 白冬槿叹口气,发现江初又要被“夺舍”,继续发怔,故意娇滴滴撒谎:“初初,我的手好疼!” “抱歉......”江初回神,以为自己捏疼白冬槿,有些自责,松了些力,只轻轻摁住白冬槿的手腕。 两人在走廊坐了半晌。 重症病房的探视时间很短,早晨一过,连家属想隔着玻璃远远地看,都不被允许。 医生所嘱咐要注意的小事,都由护工宋桂记着完成,两人占据走廊,就跟无头苍蝇似的,徒增麻烦。 昨夜只睡了不到两小时,江初精神恍惚眼睛肿,又怕离开后再出变故,最后找了间医院的备用病房休息。 而白冬槿手掌受了伤,准备回家补眠,晚些时候再来医院。 白冬槿走出医院时,喻宕正等在门外,瞄见他手上的伤,漫不经心问:“怎么弄的?” “关你屁事,”白冬槿翻个白眼,“别管这个,我有正事要说。” 喻宕靠在门边,洗耳恭听。 白冬槿刚准备开口,却猛然发现池南暮失忆这事,旁人都不知道。 那他这样贸然给喻宕说,会不会惹出麻烦?毕竟池北晖不是个好惹的,连他爸都怵。 “算了,没事,我搞错了,你走吧。”白冬槿思忖片刻,决心不乱说,准备自己慢慢想办法,让江初好转。 “你想说什么?池南暮车祸?还是失忆?想问我怎么才能让你的初初好起来?”白冬槿转身时,喻宕在身后沉声说。 “你怎么知道这事?!”白冬槿一顿,回过头,眼神戒备,“再说,‘初初’是你能叫的?” 喻宕耸耸肩,“我都说了,我以前同南暮关系好,他忽然联系不上,我当然要去医院查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系好? “有多好?”白冬槿问。 “我凭什么告诉你?”喻宕眉梢一挑,轻浮地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男朋友......” “爱说不说,滚。”白冬槿听不得这三个字,大手一挥,就准备自己叫车。 “别走啊,”喻宕拉住白冬槿的手臂,“你自己想得出办法?我看,你也不想让江初一直这样失魂。” 白冬槿脚步一停,“你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没有办法,”喻宕俯身,凑到白冬槿耳边,低声说,“你可以去我家,慢慢同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耳边的热气暧昧诱惑。 白冬槿沉默片刻,遵循本心,终是上了喻宕的车,“行,我也正好想去你家,但是你别再跟我提‘男朋友’这三个字。” 喻宕不置可否,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 - “江先生,白先生来接您了。”天色晚时,宋桂敲了敲病房门,往病房里问。 病房里没有回声。 “江先生?”宋桂又敲门,“您在病房里吗?” 病房里传来一声倒地闷响,而后是不稳的脚步声。 几秒后,江初拉开门,不仅眼角红着,面颊被睡得潮红,又一次被车祸的噩梦折磨,神色恹恹。 走廊里不止有白冬槿,还有个陌生男人,长得挺高,四肢细瘦,精神面貌不算好,有种历经过风霜的沉寂感。 “这位是......?”江初抬眸,哑着喉咙问。 “是我以前的朋友,”白冬槿轻咳着说,“我刚才在医生那预约体检,正巧遇见他,就和他多聊了会儿,他想见见你。” “您好。”江初不明所以。 “我叫清澍,”来人自我介绍说,“江先生,我看过您的电影,一直想见见您。” 江初点头,“您叫我江初就好。” 陌生人要想打破不熟的壁垒,必须有一个人充满热情,但两人身上都有种苦痛的沉寂感,两句话后就没了声。 白冬槿及时打岔,“初初,你饿了吧,我定了餐厅,正好你和清澍好好聊一聊。” 白冬槿一说谎就别扭,眼睛乱转,睫毛不自然地眨。 江初的视线扫过两人,知道白冬槿是为了他,一定是绞尽脑汁,又想了些刻意办法来开导他。 “好。”江初点头,低声答应。 餐厅定医院附近,方便清澍回医院。 包房里的菜很少,都偏清口,江初和清澍一看就是没食欲的人。 而食欲最好的白冬槿,因为翌日要做体检,喝不了酒,也吃不了大鱼大肉。 “江初,你也有家属在医院住着?”入了座,清澍主动挑起话题。 “是,我姐姐是突发脑溢血,躺了快八年。”江初答说。 “我母亲也躺了三年,医生也说,年龄越大,醒过来的几率就越小。”清澍淡笑着,自顾自说起自己的事。 清澍说话声很温和,身上有种熟悉气质,江初静静听,竟然莫名获得一丝平和。 故事很简单。 清澍的父亲早年去世,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遇到爱人,结婚两年,爱人生产时羊水栓塞,最终母女双亡,都没能救回来。 前几年时,母亲年龄大了,突发脑梗塞,倒在家门前,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急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后来清澍试过作践自己,企图慢性自杀,但天不遂愿,就连喝醉了跳进河里,都会被好心人救上岸,一顿劝说。 清澍说这些事时,声音平静,语气淡然,仿佛这都是别人的事,而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当厄运带来的悲恸被时间淡化,就显得不再可怖,被蒙上一层自我保护的雾,细节模糊,再提到时,无论几次,人也就平静了。 时间渐晚。 夜深了,看不见的星尘铺在光污染外,自然星光照不进城市里,每个被人造灯光照耀的角落都隐着孤寂。 爱人毫无征兆地去世,唯一的家人躺在病床上。 差不多的变故,但江初的境遇却好上太多,至少不是孤身一人,江溪也还年轻。 听到后来,江初忍不住问:“那您......是怎么从这些事里走出来的?” “我没有走出来。”清澍摇头,打开皮夹,将里头藏着的照片递给江初。 照片里的女人留着一头黑长直发,五官精致,只是扁平的照片,都遮掩不住灵动的气质。 无论从前有多明艳,人死后都会化成灰烬一片,只留下几张照片,几段影像,给被留下的人一点少得可怜的慰藉。 就像他的池南暮。 只看一眼照片,鼻尖就酸了,江初偏过头,手心紧攥着保持冷静,欲言又止,“抱歉,我......” “没事,我一开始也无法接受,”清澍收起照片,淡笑着冷静地说,“但我现在接受了,但我忘不了她,也不会再找新的爱人,因为没有人会比她好。” 只是接受而已,但是永远走不出来。 江初轻呼一口气,调整心绪,又问:“那您是怎么接受现实的?” “时间一长,慢慢的,我就接受了。我会偶尔想她,夜深人静时思念,但我已经不会每日每夜痛哭,我当然还很爱她,想在梦里继续和她见面。” 清澍笑了笑,淡然地继续说:“但梦醒过来时,我就会平静,继续我无聊的生活,做好工作,做好每一件事,平静等待死亡,直到生命尽头来临的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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