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开口,"你知道你村委会的铁饭碗是怎么丢的吗?" 许君乐勾了勾唇角,"被我举报的。" 那讨厌的笑终于收敛了。 陈德昌很狼狈的用衣服下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小乐,你把我的工作搞没了,总该给我养老吧,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 许君乐冷冰冰地说:"去找你的儿子去。" 陈德昌跟着他走,背已经佝偻,无赖一个,"我烂命一条,就跟定你了,坦白跟你说,我要钱。" "钱?"许君乐停住脚步,他问:"你要多少?" 陈德昌惊讶的看他,又带着些警惕。 "这样吧,你在我面前跪下来,爬到前面路口,我就给你钱。"许君乐说。 陈德昌不以为然地笑,"你给我多少钱?" "你要多少?" 陈德昌想了想,"五万。" 许君乐看他,"我给你十万。" 许君乐伸出手,往前指,"先在我面前跪下来,然后从这里爬过去,到前面的电线杆,看到了吗?你只要爬过去,转弯有一个银行,我立刻取钱给你,你要是不信,可以拉你的狐朋狗友来给你做见证。" 陈德昌张着嘴往路口看了半天。 许君乐点了一支烟,"你有一根烟的思考时间。" "你真厉害,小乐,从你很小我就知道,头脑,胆识,就不是一个小孩的样子……" 许君乐打断他,"有恭维我的时间,不如想想这十万块你还要不要了。" 下午三点,大地正是滚烫,许君乐在树荫下站立,看陈德昌站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他的衣服被流出来的汗浸湿,只时不时的朝许君乐说:"你真是疯了,疯子。" 一根烟很快要烧到头。 许君乐是真疯,提醒道:"时间到。" 他冷酷的如同最铁面无私的判官。 不远处,陈德昌慢慢朝许君乐弯膝,他动作缓慢,许君乐不满道:"我要付十万,就为你在这里磨磨叽叽浪费我的时间吗?" 他是魔鬼,陈德昌想,他咬了咬牙,朝着地上跪了下去。 许君乐提醒:"你可以开始爬了。" "你来真的?我已经跪下来了。"陈德昌示弱道。 十万块,许君乐不知,刚才那个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小时候每次回家站在他的房门前,对他说恶心的话,动手动脚,使得他不能安稳睡一个好觉的人去哪了。 许君乐不跟他讲情面,"你不爬就白跪了,随便你。" 陈德昌一个踉跄朝前扑去,几乎趴在地上,他嘴里不停的咒骂,"疯子,疯子……" 旁边的树荫下,许君乐慢悠悠的朝前走,有路过的人看见停下指指点点的说两句,想看热闹的心被燥热的天气打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快到路口时,许君乐看见陈德昌眼里不停有泪水流出,真是稀奇,这种人原来也是有泪水的。 许君乐站在电线杆上前,看着地上的人爬过来,他双手拽住许君乐的腿,嘴里喃喃:"疯子,我的钱,钱……" 他慢慢站起身,自尊心似乎还在地上爬行,没有一个人样。 他看向许君乐时神情是惧怕的,不敢跟许君乐对视,只不停的说:"好了吧,我的钱,给我……"
第200章 穷困潦倒 文学与现实对照的时刻还在继续发生。 许君乐看着陈德昌弯着腰,朝自己伸手。 这一幕使得他想起从前也从书里读到过一个人在暮年时抓到财富的感觉。 作家形容这种感觉是来到游泳池边,弯下腰,去抓流动着的水。仿佛炎热的太阳落在他弯下去的脖子上时,一生中反复出现的58个夏天,向他发来了嘲笑的箭…… 多么精准的描述。 许君乐冷若冰霜,掌握着十万块钱的权利,继续对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实施精神暴力。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原来她从没想过领养他,许君乐想不通,这辈子也不会想通,他到底哪里比不上别人。 他到底算什么? 银行的冷气开的很足,冷的许君乐打了好几个寒颤。 他从柜台取走了自己所有的钱,装在一个黑色的袋子里。 不要再去原谅了,许君乐想。 他的人生就好像是每天清晨花草上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只存在那么一瞬,熄灭的太快太彻底。 他不快乐,他不快乐。 用不着别人提醒他,这就是实情。 陈德昌再也不复刚才见到他时的神气和得意,眼神失去了焦点,身躯更加佝偻,看上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他跟着许君乐顺着水泥阶梯走到河堤上,再踩着那些已经枯萎凋败的植物往下走,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河流浑浊,再往远一些是苍白的令人恐惧的苍穹…… 事物退褪祛其美丽的表象,开始显示出恐怖来。 宇宙性的恐怖。 陈德昌摔了两跤,连滚带爬,已经快走到河边,许君乐没有下去,居高临下的看他慌乱到凄凉的动作。 许君乐面无表情的看着,在陈德昌不明所以的回望他时,他将手伸进黑色袋子里,拿出一扎粉红色钞票,他冷静到可怕,将那一扎钱朝着陈德昌的方向用力撒去…… 金黄色的阳光下,纸币漫天飞舞。 陈德昌先是站在原地愣住,不可置信的从钱币的缝隙中窥望许君乐。 许君乐拿出第二沓钞票,继续朝着陈德昌撒去…… 陈德昌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蹲下来一张一张的捡起。 他脸上显出癫狂的神色,嘴里不停在念叨着什么。 许君乐将袋子里的钱全部散完,沿着长长的河堤离开了。 他去了森哥的修车厂,田思齐正好从一辆大众上下来,摘了手套跟他打招呼。 许君乐坐在门口的一个小板凳上,田思齐将那个风力巨大的工业电风扇对准他,又递给他一瓶水,问:"是不是要回学校了?" 他有些自嘲道:"可惜我就是念不了书,就是做苦力活的命。" 许君乐拧开瓶盖,他无法解释他们学校的人是如何变成书本与文字的奴隶。 人与人无法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他最后只摇了摇头。 田思齐蹲在他旁边,商量:"你要是不着急回学校,能带我一起倒腾二手车吗?" 他苦着脸,"我这样下去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挣到钱买房,这辈子几时能娶到媳妇。" 许君乐闻言转头看他,他发现自己很羡慕他。 许君乐倒腾二手车赚钱,只因高二暑假,他的奶奶被检查出了肺癌晚期。 奶奶在他被弃养时就毅然收留他,她看不上陈德昌的弃养行为,连话都没跟他再说过一句,全靠打短工和捡废品为生,连医保都没有。 他当时着急赚钱,凑了些钱和森哥合作,钱倒是赚到了许多,可惜最后也没留住奶奶。 许君乐不知道该说什么,拍他的肩,"森哥把这里留给你,好好干,都会有的。" 亲近的人一个一个的走,美好的意愿一个一个的消散,他提不起劲,对任何事情都丧失激情。 夕阳西下,手机铃声响,这个点应该是纪萧笙,可他不是太想接。 跟纪萧笙在一起他得去不断符合他的要求,这很难,许君乐就只是一个很弱小很没用的许君乐而已,不是什么大人物。 纪萧笙是他要不起的人。 这两天的通话,他在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纪萧笙就陪着他演,许君乐想,他好不了了,不应该还拖着纪萧笙。 他接了电话。 纪萧笙照常告诉他今天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有多想他。 许君乐看过他的行程表,问:"你今天在东京不是还有行程?怎么这么快就到横滨了?" "想早点回去见你。"纪萧笙说,"你呢,今天过的还好吗?" 许君乐没有马上回答,他难过的有些窒息,说道:"不,我很不好。" 许君乐能捕捉到电话里那突然变的有些沉的呼吸间隐藏的痛感。 "我真的很努力,纪萧笙,书上说的亲情,友情,知识,道德,理想,金钱,爱情……这些所谓的美好的东西,我全部都去尝试过了,我为了将我自己拼成人样已经尽了我全部的努力……" "别说了,我听不懂。"纪萧笙很恳切,"等我回去,我们见面再说,好吗?" "不,我爱你,纪萧笙,我爱你,你是我人生里最好最好的部分了,超越我想象的美好。你很好,对我很耐心,和你在一起很快乐,你做了很多事来拯救我,我全部都知道,也很感激,问题出现在我自己的身上……” "我看了你的论文。"纪萧笙很着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在里面写他者世界总是向你发出各种各样的疑问,总是对你要求很多。听着,许君乐,你没有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不该总是对你有许多的要求……" 许君乐如他论文里写的一样用歇斯底里来质询他者世界,"不要承诺这些,纪萧笙,你根本做不到,也根本没有人做的到。我从小挨过饿,我明白我这辈子能像节食一样得到有条件的爱已经是恩赐了,我没有怨言。" “我做的到!”许君乐从没听过纪萧笙这样慌乱的语气,"我做的到,别给我判死刑!我不同意,我不准,你别以为你丢给我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交代了,我不同意,你听见没?我不同意。" 他声音的颤抖被急促的呼吸掩盖,软着说话,"你要给我买戒指的,你记得吗?许君乐,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接着又开始装糊涂,否认一切。 “我甚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你刚才明明说你爱我啊,难道是假的?我们如果真的相爱,为什么要说这些?” 许君乐哭了,他根本听不得那样稳定,那样冷静自持的人变成这样,在电话里他还能保持一些冷静,如果是面对面,他现在早就已经缴械投降了。 “我爱你,纪萧笙,哪怕到此时此刻,我都渴望你能来吻我,我第一次知道吻是什么感觉就是因为你吻了我。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你的手掌抚摸我时的力度,你使我拥有最高贵,最刻骨铭心的性经验,使我真的有一瞬间可以去抵抗宇宙的虚无。从你的腿磨蹭到你的腹肌,然后亲吻你胸前的伤疤是我能想到最舒服的事……” “你得相信,让我放弃这些对我来说无比痛苦。” “可是。”他哽咽道,"纳博科夫一生钟爱蝴蝶,在临终之前看到一只蝴蝶展翅,他望着那只蝴蝶流泪了,你能明白吗?" "我和他一样。" "纪萧笙,我再也不想去抓住那只蝴蝶了。" 许君乐说不下去,挂了电话,哭了许久。 暮色降临,腿僵硬的动不了,他扶着门站起来。 他感到自己很穷,与金钱无关的穷,他没有了他的高山,也没有了他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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