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逢年过节不回济平,无论身处多热闹的节日氛围中,都能一个人平稳度过。 至于他口中的“师父”,是他刚来研究院工作那年,手把手带他入门的师父,几年前退休了。师母也是同行,工作狂程度更胜一筹,退休返聘后,又干了三年才歇下来。 两口子丁克了半辈子,把周为川当做家中小辈,只要留在北京过年,便会邀请他一道吃年夜饭。 周为川是在饭桌上接到了岑樾的电话。 彼时长辈正在一边给他夹菜,一边依次关心他的工作强度、升职机会以及感情状况,打断不礼貌,因此他并没有接听。 自然也不知道岑樾攥着一枚硬币,缓缓摊开掌心,看到数字那面朝上的同时被拒接了电话,懊恼地在椰子壳上撞了一下。 老两口没有熬夜的习惯,即便是除夕夜也是早早睡下,周为川陪他们看了一会儿晚会便离开了。 除夕夜的北京宛如半座空城,惯常拥堵的高架上看不到几辆车,虽有管控,也还是偶有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路灯一盏盏晃过车窗,周为川稳稳压在限速上,调小广播音量,给岑樾回拨了一个电话。 岑樾正沿着海岸走回别墅,走到半路干脆脱掉鞋子,踩着浪走。短裤的口袋浅,手机掉在了沙滩上,偏偏这时周为川打来了电话,他随便擦了两下,接起电话。 “我是第一个和你说新年快乐的人吗?” “不是,”周为川不哄他,实话实话,“刚才和师父师母互相说过了。” 日光逐渐强烈,晒得后背微微发热,岑樾拂掉粘在脸颊上的沙子,眯起眼睛:“那周老师新的一年有没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这么厉害?” “嗯,我说过可以给你摘星星,捞月亮。” 他信誓旦旦说完,只听周为川语调平平道:“但是我没有什么愿望。” 岑樾弯起的唇角瘪了下去。他攥紧手机,慢慢蹲下,看潮水淹没脚腕,冲软了脚下的沙滩,让他轻轻陷进去,垂下的衬衫一角落入海水中。 他小声嘟囔:“周为川,我是不是挺幼稚的?” 周为川笑了笑:“不幼稚,你只是年纪小,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我感觉……不管我想什么你都能看穿。”岑樾就这样蹲在沙滩上,任由海浪上涨和退去,一动不动,像一只搁浅的贝类,长时间没有人救起就会被晒到干瘪:“你教我很多,可是我一边学会了,一边又觉得离你越来越远。” 周为川沉默片刻,说:“我没有教你什么,你不用给我记功。” 岑樾也只“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知道周为川已经察觉到自己在瞒着他什么,也知道周为川的占有欲不允许他不忠诚、不坦诚,但还没想到解决办法。 他肯定是要走的,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 而周为川是肯定不会走的。 他们都是骨子里强势的人,不会为对方改变人生轨迹,而他们原有的轨迹注定不能相交。他有他不可缺少的自由,周为川有周为川的呼吸节奏,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 一路畅通,周为川已经抵达了公寓楼下。 电话还没断,只是陷入了僵局。他熄了火,静静坐在冷空气蔓延的车厢里。 小区的每棵树上都挂了红灯笼,对面公寓的窗子里透出福字窗花的轮廓,路边有年轻人在举着呲花拍照——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到新年了。面对和岑樾之间尴尬的空白,周为川没有多想什么,他很平静,望着新年即将到来时的种种,下意识说了一句符合当下的话。 “新年快乐,悦悦。” 岑樾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拎起浸在海水中的衣角,忽然笑了起来。充沛的晨光将他笼罩,一颗心像被晒透了一般,轻盈透明。 他想,如果真有所谓的恋爱收集图鉴,那这页就先不翻了吧,也翻不过去了。 还是想和周为川在一起,就算可能要谈异地恋,可能会经历真正的争吵,可能会继续莫名奇妙的惶惶不安,也不想和他分开,起码要到不再对他心动为止。
第45章 春节期间,北京的气温稍有变暖,正午阳光很慷慨。岑樾下飞机后直接在T恤外面套了件毛呢休闲西装,下装仍是轻薄的运动裤,晒着太阳也不觉得冷。 他陪外公回了老宅,吃完午餐后,没有叫家中司机,而是自己拖着行李箱,打车离开。 ——他要去找周为川。 家中没有人,岑樾用周为川给他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他看到卧室里有个摊开的行李箱,里面已经整整齐齐放好了衣物和日用品。 其中内搭多是黑白灰,符合周为川简洁的风格,唯独羽绒服是红色的,还没叠好,只是压在箱子上面,胸前和背后都有研究院的logo,显然是工作服。 按理说今天才初七,春节假期还没结束,可看这架势,周为川是要提前结束假期,去出差了。 岑樾闲着无聊,穿上那件羽绒服,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差点笑出声来。 太大了,又是醒目的红色,显得人更加臃肿,怎么看怎么奇怪。 这时,门锁响了,周为川拎着一个电脑包,一开门便看到岑樾穿着他的工作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周为川,你们发的这个衣服也太丑了。” 岑樾大笑着跳到他身上,因为衣服厚,周为川差点没抱稳。 他托着岑樾的屁股,把人抱到沙发上,给他解拉链,笑道:“外场工作服,再好看也没人会看,就是图个暖和。” 一边袖子刚脱下来,岑樾像变魔术一样,朝周为川摊开掌心:“送你的礼物。” 是一张拍立得,他戴着浮潜用的潜水镜,一手托椰子,一手在比剪刀手,泳裤是三角的,笔直修长的两条腿占据了不少画面。 “漂亮吧?” 岑樾自己很喜欢这张照片,有点小得意地等着周为川的反应。 比起上次那条奢侈品牌的围巾,周为川觉得眼前的礼物更符合岑樾的性格。敢用自己的照片当礼物,当然要自己先认为漂亮,也要有一份自信,笃定别人也会喜欢。 这张照片还很眼熟。 但具体哪里眼熟,周为川也说不上来。 大概是一种感觉,岑樾身上很难抽离开的一种恣意和轻盈感,让他能随时变成镜头的宠儿。 脱下外套,岑樾只穿了件短袖,胸前图案是他自己手绘的,复刻了客厅展板上那几只CT片剪成的蝴蝶。周为川握住他的小臂时,感受到了与冬天不相符的热度。 不知是因为他刚刚从热烈的夏天回来,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热烈的夏天。 当然,真实的理由是他刚脱下厚衣服。 “漂亮。”周为川的手稍稍收拢,同时低头靠近了些,好像在等他主动吻过来。 岑樾呼吸一颤,扶着他的肩膀,错开眼镜框,闭上眼睛,贴住他唇角,然后被扣住后颈,慢节奏地加深成吻。 这个吻让岑樾丧失了一些理智。 他甚至想先做一次,再和周为川谈正事。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这都要怪和周为川之间的性爱太合拍了,每一次都酣畅淋漓,于他而言能充当缓冲,让身体和精神都放松下来。 但周为川今天很忙。 他带回来的那台工作站需要安装软件,用于试验过程中的非密数据处理,同时还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和他确认调试流程。 他忙这些事的时候,岑樾就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挨着他的小腿,很慢地吃一个橘子。周为川结束一通电话,他插空问了句:“明天就出差吗?” “试验场那边出了点问题,联调推迟了,”周为川说,“明天我得回一趟老家,有点事要处理。” 岑樾点点头,继续安静等着。 半小时后,周为川合上电脑,膝盖空下来,他便找准时机,靠在了上面,伸长胳膊,把最后一瓣橘子喂给周为川。 “周为川,我打算今年四月份出国,去念书,还有实习。” “我考虑很久了,还是想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努力做出成绩。” 岑樾伏在周为川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裤腿:“以前我总是不愿意定下来,觉得那样不够自由,想通了之后,好像确实是我这样的想法反而把自己限制住了。” 他说完后没有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待回应,半晌,听到周为川平淡地“嗯”了一声:“你已经计划很久了,现在是在通知我?” “不是,是和你商量。”岑樾抬起脸。 “虽然很多事情还不确定,但我肯定要在国外待上一段时间,短的话一两年,长的话可能……” 长的话,他也不知道。 周为川笑了笑,嗓音温和,眼底却没有温度:“长的话,会在国外交男朋友吗?” 岑樾顿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们、我们不是还在一起吗……”说到这里,他看着周为川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分手的意思吗?” “我不够潇洒,如果养不好一只爱玩爱野的猫,可能会选择不养。” 周为川垂眸,确实像逗猫一样,屈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尖。 原本是恋人间亲昵的动作,岑樾却体会不到半分甜蜜,只觉得周为川的一字一句理解起来都很费劲,语气和平时并无两样,却又从未如此陌生。 “这两年升职顺利的话,保密级别会跟着变,出国基本上不可能了,打报告也不会通过。” “我们有各自的追求,各自的生活方式,异地恋成本很高,对你对我,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其实岑樾考虑过。 显而易见,他和周为川经历不同,观念不同,所处环境不同,如果再被大洋隔开,走散是太轻易的结果,所以这些都要仔细考虑,用心克服。 可他没考虑到,如果周为川压根就没打算要和他继续在一起呢? 他毫不怀疑,就算自己今天要说的是分手,周为川也会坦然答应。 节约成本……岑樾不能理解。 周为川明明是个喜欢钢琴和诗词的“假理工男”,在这一刻却扮成了锱铢必较的生意人。 只有生意人才会像这样,表面上是恒温的,其实是冷的。只要他想,他可以适应任何社交场合,可以表现得幽默风趣,接住你每句话,可你就是触及不到他真实的内心。 岑樾还坐在地毯上,和周为川保持着高度差。 在床上和生活的一些小情趣上,他不介意这样,相反,他乐于尝试,发掘自己的新癖好,可一旦涉及到原则性问题,他不愿意。 他站起身,坐到沙发上,和周为川平视。 此时此刻他完全忘了萦绕在心头的对于亲密关系失去分寸感的恐惧,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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