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还跟之前一样从没有说什么,在他的默许下,我成了科研组里最特殊的一个学生,每周都与老师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独处时光。 这个事实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在梦里,轻飘飘的喜悦里藏着沉甸甸的惶惑: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如此幸运? 也许……还是有一些事情可以稍微给我一点底气—— 自从我开始为老师每周做一天养胃餐之后,他的胃病再也没有犯过; 我送的两件礼物他每天都会用到,好像还挺喜欢; 他的衬衫和西服不用每周都拿去干洗店打理,日常的熨烫和护理我都能帮他轻松的搞定; 家里的日用品的瓶子也总是满的,因为我定时就会去购买和更换…… 不知不觉中,那个公寓成了我周末就会回去的一个家。而一周七天,我几乎无时不刻不在期待着周日的到来。平常只要有空,就会上网找养胃的食谱来看,小区周围的菜市场里运来了哪些应季的新鲜菜品,我像个精明的主妇一样,了解得清清楚楚。 不止一次,在拎着菜推开公寓门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唉……白天也做梦,我也知道自己是真的够了! 时常有人说,上班真累。但是打工仔只要不过分OT,下了班总还是可以休息的。做研究的人却不行,因为脑子不是打卡机,九点上班,六点下班,说停就停。进入课题的研究就像是在大脑里种下一颗种子,一天二十四小时用脑髓浇灌,没有一秒可以放松。 博士生的日子单调而紧凑,每一天似乎都与前一天没什么不同,然而每一天,我们都像在看不见前路的迷林中探索,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泥淖或撞上峭壁,重新找回正确的路时,满脚泥泞头破血流,整个人变成了另一个模样,痛并快乐着。 转眼到了年底,博士生的第一学期快得让我怀疑相对论,地球的质量明明没有变,为什么时间的流逝却仿佛加速了十倍。 老师的研究组照例常年无休,学生们可以自己根据情况请假,实验室如果所有人都不在,也会关门几天。不过就算是大年初一,如果不是周日,老师也会来办公室工作。这个我刻意留心了,跟学长们聚了几次餐,其中一次就听赵学姐谈起,原来老师的父母很早就去了国外生活,他也是在国外读的博,后来因为科研方向问题,跟了现在学校的一个院士做了两年博士后,之后就留校任教了。他一年里总有些时间去国外参加会议或访问交流,就会顺道去探望父母亲朋,其他时候就不再额外请假了,即便是中国人特别重视的农历新年。 其实这些事情我有很多机会——比如饭桌上闲聊时,或者偶尔一起坐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茶放松的时候——自己直接问老师。但是不知为什么,犹豫再三之下还是没能问出口。 心里面像是有一道坎,想跨过去又不敢,也许不是不敢,是觉得不应该。老师对我已经够包容的了,我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应该得寸进尺到主动问他不对人公开说的事。 许多人都对他的私人生活非常感兴趣,但是很明显,他不愿意过多的暴露个人信息。如果不是因为工作需要,他根本不希望被人关注,比起接受媒体访谈,他更喜欢在课堂上与学生聊聊他们天方夜谭般的新点子,比起米其林餐厅的高朋满座,他更享受家里的一杯清茶,在舒缓的琴弦中安静的度过一个有书有阳光的下午。 临近春节的一个周日,我收拾完厨房照例跟老师下楼散了会儿步。阳光很好,小区的午后,庭院静静,泥红色的缓跑径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老师忽然问:“惜惜,快过年了,你不回家么,怎么还没请假?”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这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看了我一眼,说:“去年你没回家过年是因为想省钱吧,今年总该回去了,我给你一个星期假。” 我脚步一顿,他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冬日的暖阳明明很和煦,不知怎的却晃了下我的眼。刻意的训练起了很好的作用,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直视他的脸而耳热心跳了。 我心虚的垂下目光,只听他笑道:“香港的朋友告诉我一句话,长命功夫长命做。文献是看不完的,科研也是做不完的,刻苦努力也不急于一时。而且,就算你是天才,我也不会让你三年就毕业的。” 我忍不住笑出来:“五年能在您手下直博毕业都已经算奇迹了,我可不想把自己往抑郁症的路上逼。” 他双手插着裤袋,仰头大笑。这么恣意而随性的模样又让我窘迫的把微红的脸偏到了一边。 “老师……”我犹豫着问,“那我能请十天假吗?” 拿到录取通知的第一时间我就把好消息告诉了母亲,她十二月开始就在为我回家过年做着各式各样我想也想不到的准备,两年没回家,我当然希望能多些时间陪陪她。 “你说呢?”老师笑着反问了一句,掏出手机用拇指划开屏幕,“你什么时候走?” “月底,年二十八那天。” “那天是周六,这样的话,”他手指滑动了下日历列表,“有两个周日吃不到你做的饭,希望我的胃病不要犯。”说完他就抬起头,看到我的表情时不由唇角上扬,眉眼里都是忍俊不禁,“我开玩笑的,你这孩子怎么说什么都当真。” 他伸手来在我发顶轻轻揉了揉。这几乎已经是他开我玩笑时的习惯动作,他说我的发旋像一圈蜷起来的猫尾巴,手感非常不错。 我“哦”了声,红着脸低下头,勉强保持住心跳的平稳。从年三十开始大家都会放假,我之前一直在想是不是过了初三才走,初四就有学长回实验室了,这样也不至于到了晚上整条走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办公室亮着灯。 我又看了一下日历,如果迟几天的话,中间只隔着一个周末,妈妈说二姨会接她去家里吃年夜饭,如果我忙就迟点回去,避开春运高峰也很好。 上电梯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老师,我想改……”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做了个等一下的动作,接通了电话。对方声音很大,像是在跟谁吵架,他则一直带着笑,漫不经心的“嗯嗯”,最后才说:“行了行了,我字典里就没你说的‘寂寞’‘无聊’这些个词儿,平常就嫌人多了,难得大家过年各回各家,我一年到头就这三天清静清静,你还不放过我?初四,再早没有了,年夜饭我一早有约了。初四七点半,老地方。” 挂了电话,他边开公寓门,边回头问我:“你刚要说什么?” “没,没什么。”
第9章 除夕 回家那天下了雪,我的车晚点了半小时。妈很早就等在车站外,一看到我就小跑着过来,踮起脚用冻红的手给我戴围巾加帽子。 我由着她把我裹成个粽子,把兜里的暖宝宝塞到她手里:“妈,我不冷,不是说好不用接么?” 妈说:“天黑了,怕你不认得路。”两年未见,她更多的头发染上了雪花的颜色,寒风里簌簌的颤着。 我说:“哪能,那可是我家。” 妈掸了掸我身上雪,说:“等你在城里安家了,妈就过去跟你过年,还是南方暖和。” 我说:“好,等我毕业找到工作了就买房子。” 妈笑说:“不急不急,你先好好读书,将来做教授了还愁没房子吗?” 我说:“做教授可没那么容易,我才刚读上博,远着呢。” 妈说:“不急不急,回家过年也好,就是怕你不适应了要感冒。” 行李箱像是硌了脚的人走在颠簸的石板路上,发出不舒服的“吱咯”声。妈过来要拉箱杆,被我挡了回去。 “你这箱子怎么这么沉?换洗衣服不用带,家里都有,你也不长个了,以前的都能穿。我都洗好了趁大太阳晒了两遍,旧归旧,暖和。” “我知道。我不是有津贴吗,平常吃饭什么的也用不完,给您带了些年货,还有给二姨和表哥表妹带的礼物。” 妈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仿佛被迎面的一阵暖风吹开的花。她说:“确实应该带些礼物给你二姨他们,这几年没少给他们家添麻烦。” 我说:“明天去他们家吃年夜饭,我来包饺子,您跟二姨多唠唠。” 妈说:“明天你小姨夫让人开车来接我们,说是换了大房子,让我带上你还有你二姨一家一起去团年呢。” “他们家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我皱了下眉。 “别这么说,到底是亲姊妹。对了,你给我的年货分一些出来,给他们带去,去人家家里总不能空着手。” 我极不情愿的“哦”了一声。 记得父亲病重去城里看病,小姨夫是做生意的,人脉很广,我跟妈妈找到他家想问一些医院里的情况。也是这样冷的天,小姨倒了两杯凉水搁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妈妈的眼神就像她是不小心甩在真皮沙发上的一个泥点子。 “找他小姨夫办事的人多,都是这个‘总’啊那个‘长’的,忙得都不着家……” 她捏着嗓子笑得客气,意思却也简单:嫁得好是本事,富人没有穷亲戚。妈妈于是拉着我站起来,说一声“那你们忙吧”就走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一大早就有人来拜访。人没进来声音先敲了我的卧室门:“二哥哥,你还睡懒觉呢!” 等我穿好衣服来堂屋,女孩儿已经喝完了妈煮的油茶,舔着碗说,“还是大姨家的早饭好吃,早知道就不该听我妈的话,空着肚子来了。” 我笑着说:“可别。你这‘食量大如牛’的老刘,‘吃個老母豬不抬头’,我的早饭要喂猪了!” 我妈把我往院子里赶,“洗脸去。”转头对表妹说:“圆圆,你吃,尽管吃,别听你哥瞎说,没关系,吃完了姨再做。” 表妹笑嘻嘻的冲我做了个鬼脸,我问:“表哥没回家过年?”表妹说:“去年回了,今年说加班工资高,要给阿宝赚奶粉钱呢。”我问:“他家阿宝多大了?”表妹说:“二哥哥,你还是不是咱们家里人了?微信群也不看的哦。” 我拿起刷牙缸钻进厨房,我妈说:“你表哥申请直播,很忙了一阵。” “直播?什么直播?二哥哥当网红了哦?” 妈问:“什么网红?学校里的?” 我赶紧吐掉嘴里的泡沫:“不是直播,是直博。不用硕士直接读博士。” “哇!”表妹把手一拍,“那不是很厉害!我就说嘛,城里人怎么肯让咱们这些土老帽去贺新房,原来是沾了你这个大博士的光。还好我来得早霸了个靓位,二哥哥,你待会儿可不能学人家势利眼,丢下我跟别人玩,我要你还跟小时候一样陪我放烟花。” “别瞎说。”我妈敲敲她的碗,“吃饭吃饭,什么城里人势利眼,都是一家人,小孩家家的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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