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的话如果走着心说,有时也很诛心。 但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说也得说了,“你肯定比我清楚,你这样的专业演员光卷台词肯定是没用的,想演个好作品,好剧本、好导演、好剧组,少一个都不行。这样的资源不是没有,轮不上你。要么你从珠姐手里攀个去处,要么你得演得比这个行业里99%的人都好。” 他晃着酒杯,玻璃里的冰块撞出细微的声响。 “演技这个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个世上是有很多不知名的好演员,跟沧海遗珠一样,一直没有出演作品的机会。可一旦他们站到台前,被观众看到,就不可能再被埋没。你肯定不是这一类人。” ……这话说得有点重。 方恒自己都灌了自己一口酒。 他盯着唐栎,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说了他最不该说的一句话,“要成为行业里最最拔尖的一批人,可不是随便卷一卷就行了,很痛苦的。” “诚然演戏是件很快乐的事。但锤炼演技,可就不一定了。”
第26章 做旧的梦 天慢慢黑下来了。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喝完了一整支酒,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 没人起身去开灯,于是沿街的灯光就照进了窗户里,照在方恒支着下巴,若有所思的侧脸上。 大概在所有人眼里,他已经是行业里顶尖的配音演员了。 但他也有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口腔肌肉和声带的控制、不同作品的审美标准、突破人物标签的塑造方式……很多很多问题,几乎每碰到一个项目,他都免不了重新审视一遍自己的水准。 这是一个没有天花板的专业,也无从跟同行比较,毕竟各人有个人的风格。 他只能把这些问题都积累起来,试图一个个拆解。 经年累月,偶尔碰运气会突然顿悟了其中一点,但也可能一直参悟不了其中的玄机。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方恒准备转移话题,他们不能再谈专业了,再谈下去,唐栎会醉死在他的棚里。 “新男友啊?”唐栎说,“我上回去电视台做节目,碰到陆起哲了,他跟我说的,说你跟一个小朋友同居。人都喜欢年轻的,可以理解。” “什么小朋友,人家都二十三了。”方恒心想,这个陆起哲,真会散播谣言。 “是个配音演员,从没系统学习过配音,就光自己对着视频练台词,从大一念书到现在,练了五年,最近在跟我演一个广播剧。”方恒的本意是找点鸡汤文模范代表,滋补一下唐栎的心灵,“起先我觉得他不是专业的,未必能跟上我的节奏,没想到配得很好,竟然让我刮目相看。” 唐栎于是发问,“你是想让我向人家学习吗?” “做演员,总要面对这个问题,要么就痛苦地接受自己演技差,要么就痛苦地把演技磨炼起来。”方恒慢悠悠地喝酒,“痛苦的方向不一样,你自己挑。” “妈的。”唐栎想不通自己一个富二代怎么就非要吃这种苦。 “如果……”他还在思考,“如果我能做到跟你说的年轻人一样……” “犹豫什么。”方恒认真取笑他,“你要是能接受自己演技差,就不会跑来我这里喝闷酒了。” 自尊心强的人,本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方恒也喝了不少酒,他在昏昏沉沉间,想到了唐栎在学校时的事。 优等生有优等生的包袱,唐栎一贯不喜欢被人说戏差。 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最简单的一场戏,只有唐栎拉着他,硬是三遍五遍地排——这种优等生终其一生都摆不了烂,命里注定的。 方恒沉了一口气,演起了他们当年在寝室里练习过的戏。 方恒:“你读过《圣经》没有?” “《圣经》……我想必看过一两眼。”唐栎自然而然就接上了。 方恒:“你还记得《福音书》吗?” 唐栎:“我只记得圣地的地图。都是彩色图。非常好看。死海是青灰色的。我一看到那图,心里就直痒痒。这是咱两该去的地方,我老这么说,这是咱们该去度蜜月的地方。咱们可以游泳。咱们可以得到幸福。” ——每个抑扬顿挫、每个重音停顿,都还跟当年一模一样。磨炼过的东西留在血液里,一个话头就能被唤醒。当年唐栎在班里把这场《等待戈多》演出来时,几个老师都给他鼓掌。 只要找回以前的自己,他就还是个好演员。 方恒继续往下接戏,“你真该当诗人的。” 唐栎指自己的衣服,“我当过诗人。这还不明显?” 微微沉默之后,他缓了口气,“方恒,我真的当过诗人。艺考的诗朗诵就是我自己写的,第一句就是——我将振翅,在巍峨山巅、在汹涌海岸,我将无惧迎面而来的任何挑战。” 他要笑不笑,只是拖着声音,“这是我十八岁时做的梦,我都要忘了。” “我十八岁也做这样的梦。”方恒却说,“我到现在还在做这样的梦。” “你说,《等待戈多》这个剧里的戈多究竟是什么。”唐栎把话题拉到了一个让人难以招架的高度,“我是不是也在等待一个不会出现的东西。” 方恒收掉了他手里的杯子,探究人生意义的话题该到这了。 “你要是想过来跟我上台词课,就提前打个招呼,我尽量给你空两个小时出来。”他把两只空杯子都放在了茶几上,“收你两百块一小时。” 唐栎来精神了,“不能这么便宜,得两千块一小时。” “五千块。”方恒懒得跟醉鬼争执,他摸了摸自己昏沉沉的后脑勺,给珠姐发了信息,让他过来接唐栎。 很快,珠姐就回复他,一会就派车来。 还不忘提点了一句,“热搜的事实在不好意思,找机会我一定给方老师多拉两个项目赔罪。唐栎下周就进剧组了,这部剧配音我一定安排给您。” 方恒只能礼貌回应。 他有时也知道陆起哲说的对,做人圆滑一点不是坏事,撇开录音棚日常的开支不说,米米、牧阳这样的新人也很需要不断参与新项目积累经验。 清高是清高不来资源的。 方恒等了一会,门铃响了。 他以为是接唐栎的人来了,没想到站在门外的是牧阳。 这个时间怎么跑来了…… 牧阳不等他发问,自己说了,“我看了热搜,是给你发完音频之后好久才看见的,我还奇怪你怎么不理我……我有点担心你,就跑去你家找你了,看家里没人,想到你可能在这,就过来了。” “担心我?”方恒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小他六岁的年轻人担心。 “你这么不喜欢被人关注,突然间被这么多人指指点点,肯定会心情不好。”牧阳不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多此一举,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一定要来,“你喝酒了?喝了很多吗?” 方恒不想承认,牧阳说中了。 他领着牧阳进门,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我还顾不上自己心情好不好。” 正说着,唐栎探头出来看了他们一眼。 “哦呀,是他吗?”脑子是喝懵了,但好像还能运转,“陆起哲口里跟你同居的年轻人?” “哇,唐栎!”牧阳两眼放光,“我以前配过你一个人电视剧,我演你手下的一个小兵,虽然只有五句台词!” 唐栎突然一脸高兴,“这,四舍五入我们合作过啊——” 牧阳立刻找来了纸笔,“唐栎老师您能给我签个名吗?我有个朋友可喜欢你了!” “这有什么。”唐栎问,“要写点什么吗?” 牧阳张口,“就写玄不克非,氪不改命吧。” “真损。不愧是方恒看上的人。”唐栎大笔一挥,写了一串真诚祝福——吃得好,睡得香,天天都有好心情。 末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还不忘说,“改天让方恒带你来我们公司,我有一堆绝版物料,后援会都没送过。” 方恒的头已经非常痛了,幸好唐栎的司机上门了。 他顺利把唐栎撵走,又重新拿起杯子,到了半杯酒,松了口气似得坐回了棚里的沙发。 牧阳显得很小心,“你不是,不爱喝酒吗……” “有点累。”话是这么说,方恒也不知道自己在累什么,这几天什么活都没干,光给牧阳和唐栎两个人炖心灵鸡汤了。 二十岁的年轻人需要激励,他要给予激励,三十岁的中年人梦想破碎,他要给予体恤。 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在棚里说话,没想到出了棚,还是要说话。 牧阳生涩的表情写满了担忧,方恒瞥了他一眼,觉得好玩,伸手撩了撩他微微汗湿的刘海。 “谢谢你关心我。” 虽然这一下午,未读消息已经三十几条了,但闷声不响跑来找他,一定要见到他一面才安心的人,只有牧阳。 方恒隐约被这种赤诚的真心击中。 他记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无数次被这种赤诚包围,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但恶劣的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赤诚真心的不寻常,他想要一探究竟,看清楚这真心里藏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不会有刚刚二十出头,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的傻孩子,真心觉得自己的眼睛里的闪烁其词,能瞒得过感情经验丰富的恋爱老手吧? 方恒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他放下酒杯,平心静气地坐着,什么话也不说。 夜色更浓了,这巴掌大的地方,全被窗外旖旎的夜色铺满了。微微敞开的门只能带进一束狭窄的缝隙光,斜斜地落在地毯上,从他们的脚尖擦过。 被抽成真空的双层玻璃和覆满隔音棉的室内,隔绝了外面所有杂音。 方恒悠悠地阖上眼睛,把头搭在了牧阳的肩上。 成年人要想使点坏心,酒是最好的借口。 果不其然,他很快感觉到牧阳的姿势僵硬得不自然,没有第一时间推开他,只是傻坐着,不知如何是好地傻坐着。 光是这样,看来试不出来…… 方恒索性再一歪头,整个人倒在了牧阳怀里。
第27章 试探出答案 牧阳还是没有推开他。 他得以把头侧枕在了牧阳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消解酒精带来的昏沉和困顿。 牧阳一定觉得他睡着了,否则不会连一声询问都没有说,呼吸也轻得像是生怕吵醒他。只用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护着他,以免他一个翻身滚下去。 傻小子。 但这只手,把方恒的心搭得痒痒的。 被酒精催热的血液经不起一只滚烫的掌心,只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着他,方恒意识到,这不光是他对牧阳的试探。 没关系,他经不住这种试探,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更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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