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藜芦瞧向老人,“两天前?” 徐君迁颔首,“制作红曲说起来简单,可是从挑选优质的籼米到浸泡一晚上,再到后面的蒸煮,每一道工序要注意的地方都不同。” “比如蒸煮籼米要掌握好时间和火候,太硬吧,容不下菌种寄生,煮的太久饭团黏软了又有可能感染杂菌。另外,后期调和红曲母时还要关注热量、不时加水,所以啊…没有哪个步骤是容易的。” 陈藜芦身形停滞片刻,随后他望向在品茶的徐君迁,目光如一汪不见波澜的湖水,而站在陈藜芦身边的徐天南则看向了他,眼神同样难懂。 或许是听出来爷爷话中的意有所指,徐天南落寞地低下头。 回忆起过往陈藜芦经历的一切,除了胸口难以宣泄的悲愤,徐天南忽然觉得无力。因为面对宛如破碎花瓶的陈藜芦,他感觉自己好像在拉一辆垂挂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马车,拼命咬牙只为了让陈藜芦不会坠入更黑暗的深渊。 陈藜芦是一棵外强中干的桦树,被掏空的枝干使他早已经不起再多的折磨。 院子内陷入几秒的安静,片刻后,几缕凉风吹过,陈藜芦笑得温和,“嗯,没错。” 过程中始终不语的徐湘莲用手抚平满地的红色曲米,冷不丁插了一句,“但是爷爷,如果一个人心里有执念想做成一件事,命运偏偏不让他成功呢?也要坚持下去吗?” 徐湘莲抬起头,用没有被刘海挡住的明亮右眼直视徐君迁,另一只被白雾笼罩的眼睛好像蒙尘的明珠,黯淡无光。 徐君迁沉默地思索了几秒,然后放下手中的茶杯,撩起眼皮不甚在意地看向浅蓝色的天,慢悠悠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曾在江苏乔家学习过医术,当时我问了师父同样的问题,他老人家只回了一句话:因果轮回,四季更替,世间万物无人可抗衡,顺乎天理为上上策。” 收回视线,徐君迁弯起嘴角,莫名看了眼略显呆愣的陈藜芦,然后吩咐道:“湘莲,茶凉了,再和我去续一壶。” “好嘞~!” 徐湘莲拿起石桌上盛着茶具的托盘,与徐君迁一老一少走进了别院的厨房,独留陈藜芦和徐天南站在原地。 竹林晃动发出枝干相撞的清脆响动,陈藜芦与徐天南相隔半步,却无人开口主动打破周身诡异的气氛。 空中几片云飘过在脚下落满阴影,陈藜芦望地,徐天南则瞧他,两人皆如石雕。 良久,陈藜芦放下手中的犁耙,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长吁出一口气,仰头眯起眼瞧向灼烈的太阳,嘟囔道:“今儿天气还真好。” 好到让他觉得讨厌。 徐天南抿紧嘴,难得没有搭话。因为在陈藜芦的神情中,他捕捉到了一种令他描述不出来的奇怪的释然感,他以为陈藜芦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对方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攥紧的拳握住松开、松开握住,反复几次,徐天南调整好表情,笑着看向在一直望天的陈藜芦,“学长,后院的桂花树下有爷爷埋好的桃花酿和红曲酒,明年二月是最好的开封时间,到时候我带你来喝酒呀!” 陈藜芦睫毛轻颤,他侧身回望徐天南,一双眼睛眯起,“好啊!” 阳光散漫,男人左眼下的泪痣成了一点徽墨,落在纯洁的白宣间。 …… 第二日,徐天南应陈藜芦的愿望带他来了一处古山林。 多雨的南方不缺幽静之处,见惯了北方的山石戈壁与落叶林,四季常绿的南方曾是陈藜芦定居的向往之地。 然而,自从离开校园,除却几次参加学术研讨会议能有机会到温暖湿润的地带生活几日,陈藜芦的全部时间都奉献给了医馆与家族。 清晨,薄雾笼罩树林,天色暗成水蓝。陈藜芦听徐天南的建议穿了防风的冲锋衣,下车后,两人顺山道向上走,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崎岖。 山风伴随残留的冬日寒意扑面袭来,山道旁的树木虬枝交错盘绕,冷冽的空气中除了草木的清香,还有雾气夹杂泥土的沁鼻,仿佛含了一颗微凉的薄荷糖在口中。 脚下路湿滑,青苔长满了石阶,徐天南不放心,向陈藜芦伸出手,“学长,我拉着你吧,昨儿个夜里下了场小雨,摔倒了得不偿失。” 宽大的手掌出现在视线里,陈藜芦一瞬间晃了神,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他与陈丹玄第一次“约会”的深秋。当时,他们也选择了爬山,记得后面陈丹玄还给他买了花,很漂亮…… 掌心被温暖包围,唤回了陈藜芦的心思。他向上看去,眸中是徐天南明朗的笑,“学长,别发呆了,走吧!” 说完,不顾陈藜芦反应如何,徐天南拉着他顺山道继续前进。 山林深处未到大片鲜花绽放的时节,徐天南边走边回忆,“我记得小时候政府还没有下令开发山里资源,父亲和爷爷经常带我来这边采药。每次来我们都会牵着家里的大白狗,那家伙比我们认路,才免了许多危险。” “不过后来,山区被几名外地来的商人收购准备开发成山庄,我们就没怎么来了。” 陈藜芦听着,疑惑地向荒无人烟的四周扫过,“这一片现在还是旅游景点吗?” “嗐,不算是…”徐天南遗憾地叹气,“之前确实有打算弄成旅游点,但做了几年发现不挣钱所以承包的商人跑了,山也跟着荒废了。” 陈藜芦跟上徐天南的步伐,继续问道:“刚刚山下还停着几辆车,看样子不是来采药的,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哦,他们啊,应该是来祈福的吧!如今山里唯一称得上景点的地方应该只有半山腰的那座寺庙了。前两年参拜的香客多些,可最近几年大家都选择去一些大的寺庙,就剩下一些老人偶尔来拜拜了。” 陈藜芦抿紧嘴点点头,并没提议去寺庙逛逛,最后是徐天南引他来到了暗红色的寺院门前,“学长,咱们到了!” 徐天南刚准备跨进门槛,身后的陈藜芦却犹豫着迟迟没有动弹。 感受到手臂的拉扯,徐天南回头,“学长,怎么了?” 陈藜芦褐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寺院内庭正燃烧香火的香炉,白色的烟雾从香炉中缥缈升腾,最后隐在薄雾中,旋即陈藜芦撇过脸似有躲闪,他张嘴欲言又止,但终是摇头,“没什么,走吧。”左脚迈过了斑驳的红木门槛。 山路不平整,尤其是昨夜下了场朦胧小雨,因此来烧香拜佛的人比平日更少了,只有陈藜芦在山下偶遇的几名游客在其间。 庙宇的院落也确实不大,与杭州灵隐寺、京城雍和宫相比甚是寒酸,然而来此地的人心里的虔诚却一点不少。无论是中年人还是好奇来此地探索的年轻情侣,每人手中都拿着在请香处求来的香,或双手合十夹在掌中,嘴中念念有词地跪拜殿内的各种神佛。 穿过婆娑烟火来到请香处,陈藜芦松开了被徐天南握住的手,提议道:“你进去拜一拜吧,我在外面随意看看。放心,不走远。” 掌心的凉意让徐天南心里一空,他很想与陈藜芦一起进去祈福,因为听附近村落的村民说在此地求的愿很灵验。然而不知为何,陈藜芦似乎铁了心不想进去,徐天南没办法,只能嘱咐道:“好,学长你等等我。” 陈藜芦看着徐天南走进铸有一尊金身佛像的大殿,他抬眼扫过被雕刻得慈眉善目的大佛,听见了几句“阿弥陀佛”,眼底倏然闪过慌乱,接着垂下了头。 不进入大殿,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因为他觉得自己太脏了,耳边一声声的“我佛慈悲”更像对他肮脏的指责。 站在枝叶繁茂的榕树下,陈藜芦随意寻了处落脚的地儿坐下。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目光逐渐飘远。 不知道为何,陈藜芦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他好像来过这里,与此刻一样,彼时的他默默地注视无数陌生面孔揣着心里对世间的痴念在求神拜佛,唯有他无所求,像过客又像将亡的朽木、衰草、败荷、寒江,带着所剩无几的孤傲与绝望独处一隅。 可他究竟什么时候来过呢? 突然,身边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道友,您在想什么呀?” 陈藜芦愣了几秒,然后转头望去,发现是位穿着蓝色中褂的小道士,对方显然没有摆脱孩子心性,面对陈藜芦并没有大人的拘谨与距离。 陈藜芦向四周看去,不是佛教寺庙吗?怎么会有小道士? 似乎看出了陈藜芦的疑惑,小道士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听师兄讲,大殿的佛像是后来建造的,之前这里是道馆,信奉三清尊神。”抬起肉肉的手,小道士指向大殿山后不远处一幢低调的房屋,“那里面就是三清尊。” 陈藜芦明白了,他收回视线,眉眼弯起,“小道长您好,我只是来歇歇脚。” 小道士直言不讳,“歇脚?你好奇怪,别人来这里总要求些什么的,你不想吗?” 陈藜芦一双莲花眸藏了水汽,苦笑道:“想啊,不过…不重要了。我所求的,神佛帮不了我。” 小道士不说话,只用清澈的瞳眸不解地盯着陈藜芦,透亮的黑眼珠似面镜子能清楚地照出人心丑恶。很快,小道士向后退了一步,施礼道:“不打扰你了,道友再见,我还要去背师兄交待给我的作业哩!” 陈藜芦也站起来弯腰施了个礼,还未收回手,便听见走远的小道士用稚嫩的嗓音磕磕绊绊地背诵道:“无根树,花正幽,贪…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胸口仿佛被一矢利箭猛然射中,陈藜芦抬头茫然地看向小道士远去的背影,眸光如风吹湖水,带起波澜。 唇瓣轻启,陈藜芦不由跟随对方低喃:“……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但是,岸在哪里,又该如何回头呢。 ----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张三丰
第54章、请你考虑一下我
佛殿内四下无声,寥寥的香火在周身盘旋。 徐天南神情严肃地站在摆放了瓜果的供台前,他先观察了一圈周围雕刻的罗刹,然后抬头慢慢望向伫立在殿堂中央恢宏的金身佛像。 瞳孔莫名晃动,徐天南俯身双膝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十。 从小到大,徐天南从未信过什么,唯有今日他虔心诚意地下跪乞求神佛能够帮帮他,替他保佑陈藜芦往后余生幸福快乐。 脑海中倏然闪过两个月前陈藜芦刚被他们解救回来的模样,徐天南心脏猛地刺痛。他皱了皱眉,又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开始在心里不断低语祈愿,接着弯腰对佛像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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