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吃着,霍骁也从楼上下来了。 裴纪也疑惑地抬了下眼。 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一大早霍骁看着就精神不太好的样子,眼尾还带着些许血丝,整个人颓废得不行。 分明昨天晚上给他送饭的时候,看上去还人模狗样的,这会儿却像是半夜被人洗劫了家,一晚上没睡似的。 一路走来,霍骁半句话都没说,坐到桌前,端起碗就往嘴里倒粥。 裴纪也往他那里看了好几眼。 理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关心一下霍骁,即使出于礼貌都应该这么做,但他并不想给霍骁提供什么幻想的空间。 因此一直纠结,光看,却没出声。 霍骁一口气喝下去半碗粥,才好像刚刚顺过了气似的,拿起一颗水煮蛋开始剥。他剥蛋剥得像一场清心寡欲的修行,边剥边说了下楼以来的第一句话。 “早餐这么清淡,会不会不合你口味?” 裴纪也摇摇头,他不挑这个。 霍骁也没发表意见,只说:“这里其实有厨师,做营养餐的,虽说能做的菜式不算非常多,但你要是有特别想吃的,也可以点,要是他们能做,就让他们做新的。”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裴纪也说,“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他只是单纯问一句,毕竟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昨晚他虽说洗了澡,换洗的衣服却着实没有,也不想穿霍骁这边准备的,身上总觉得不太舒服。 可没想到,就这一句话,像是把霍骁点着了。他拿着手上的鸡蛋往桌上一拍,声音陡然拔高:“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待在一起吗?!” 语气态度,配合他微红的眼和颓唐的状态,倒是真有点吓人。 裴纪也没被吓到,他的视线落在霍骁手中那颗被砸烂了的水煮蛋上,思绪却飞远了。 “我不能听太大的噪音,”他说得异常冷静,“希望你不要这么大声。” 霍骁沉默地看着他,胸膛重重起伏着。 裴纪也捂住了胸口,表情没变:“我体弱,噪音会让我心慌。” “……” 霍骁别开头,好半天,才像是冷静了下来,语气放柔:“抱歉,我昨天……没睡好。” “那也和我无关。”裴纪也说。 他说得冰冷、无情,油盐不进的态度像一把尖刀刺中了霍骁。 无声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 裴纪也还是觉得不太好,他安静地从桌上拿起一个水煮蛋,慢慢地开始剥。 敲击蛋壳的声音成了这方空间里唯一声响。 随着蛋壳被剥落,裴纪也渐渐发现了这个行为的好处——它似乎的确能让人集中精神。 “当时以为你死……你不在了,后来就总是睡不好,醒来火气也比较旺,控制不好脾气。”好半天,霍骁才解释了一句。 “嗯。” “你就不能——”霍骁忍无可忍,可话一出口,他又强行忍耐,该换了措辞,“你能不能……多和我说几个字,不要对我……这么冷淡。” 裴纪也仿佛走神了,安安静静地剥下三块蛋壳,才想起来要说话:“你当初对我,还不如这样。” 霍骁:“……”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裴纪也又问,“我们待在一起,不是吵架就是情绪不好,不如尽早各回各家。” 霍骁下意识地扬起了手。 他想扔他的餐盘,没砸出去之前,又意识到不妥,表情短暂地怔忡了一瞬,又把餐盘放了回去。他像是有些茫然,对着餐桌发了几秒钟的呆,才回过神来了,再开口时,语气极为疲倦。 “再……再等两个小时,等薛玉那边的信号,如果没什么事,我就送……我就让保镖送你回去。” “好。”裴纪也只说了这一个字。 霍骁再找不到话了,他草草吃了几口早饭之后,终于从无边的梦魇里缓了过来。长期的失眠让他的精神出现了一点问题,难以控制脾气的程度并不如他刚才说得那么轻巧,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不希望伤到裴纪也的。 等终于感觉到自己像往常那样冷静下来,他才重新开口:“要不要再去看看你妈?早晨她可能会醒。” “嗯。” “那我陪你去吧。” 霍骁起身,朝裴纪也走过去。 裴纪也还在剥鸡蛋,他已经剥到第三颗了,剥完的鸡蛋被他放在小瓷碗里,并没有吃。 霍骁有些看不懂:“不走吗?” “走的。” 说是这么说,裴纪也还是剥完了这颗鸡蛋,才开始擦手。 他擦手擦得仔细,好像遵从着某种既定的规律,霍骁还记得,以前裴纪也在这方面并没有那么讲究。 他以为这是他错过的两年发生的事,于是欣赏了一会儿裴纪也的手——那确实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纤细修长,骨节不会过于分明,但也并不显得圆润,秀气得恰到好处。 然后,裴纪也就站了起来。 非常直接地踉跄了一下。 霍骁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想要揽住他;而裴纪也则对他的靠近无比抗拒,下意识地后退,只听“咣”一声巨响,他倒在了椅子上,随后跟椅子一起砸向了地面。 为了扶他,霍骁也没能站稳,稳定身形的时候撞到了餐桌,引发了一连串“乒乒乓乓”的连锁反应。 餐厅顿时一片狼藉。 “纪也!你——你……你没事吧?” 裴纪也抬眼,带着些许涣散的眸子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他从那里面看到了焦急、关切……啊。 “我摔倒了。”他刚刚才意识到。 “你怎么了?”霍骁拧眉,看着他,还看着他的腿,“腿受过伤?为什么没站稳?” 裴纪也摇摇头:“没受过伤。” 霍骁:“那是怎么回事?” “缺少日照,缺钙,容易腿软。”裴纪也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我刚刚……解离了。” “?” 霍骁并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裴纪也亦没有解释的打算。 他将霍骁推开,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的神思回归了,现在没有任何问题。 他看着地上的狼藉:“你这儿有人收拾吗?” “有。”霍骁还没反应过来,仰头看他,带着狐疑,“你真的没事?” “嗯,没事。”裴纪也说,“去看我妈吧。”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餐厅,没有再看霍骁一眼。 从小楼到诊疗区的路并不很长。 裴纪也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然也记得该怎么原路返回。霍骁就跟在他身后。 一语成谶。 他妈竟然真的醒着。 两年不见,女人看起来又苍老了许多,疾病掏空了她的身体,叫她看起来像一张随时会被吹走的薄纸。 女人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目光空洞,了无生趣。 可裴纪也一走进去,她就像是春暖花开,陡然有了精神,绽开的笑容无比灿烂:“……阿泽!” “……” 裴纪也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果然,今天不是个好天,没有人会有好运。 其实他本可以像从前那样扮演好裴泽的,可话到嘴边,他突然不愿意了。 他自己也很不好,又能哄着谁呢? “我不是裴泽。”他轻轻地说,“妈,你看清楚,我是纪也。” 裴泽温和、阳光,时时叫人如沐春风。 而他裴纪也,则是阴沟里恣意生长的青苔,潮湿、阴暗,不甚起眼。 可他只想做青苔。
第29章 “纪也?” 裴母愣了一愣,表情茫然,裴纪也看得出来,她似乎不记得他。 曾几何时也是期待过母爱的,但这么多年下来,失望得足够多了,裴纪也这会儿好像连波澜都没起。 他就只是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问候道:“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我什么事都没有。”裴母双目发直,似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你不是阿泽?不可能啊,你就是阿泽……你怎么会不是阿泽呢?纪也……纪也是……” 医生曾说过,如果站着和裴母讲话,可能会因为身高带给她压力。 裴纪也忽然想起了这茬,无奈地走到床前蹲下,尽可能放柔了语气:“你忘了吗?妈,你有两个儿子,裴泽,和裴纪也。” “我……”裴母想了很久,“那,那阿泽呢……” 裴纪也舔了下唇,犹豫片刻,才说:“哥哥他……已经去世了。” 裴母愣住了。 “去世了,死了,不在了,”裴纪也语气温和,但没有遮掩任何真相,“你能明白吗?” 其实从前,他并不是没有试图告诉过母亲这些。 甚至最早,在他父亲还没出事,而母亲的状况也没那么严重的时候,他也试图过告诉母亲这些。 但每一次的结果都不理想。 今天也是,在裴纪也说完这句话之后,裴母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她平静的表情变得狰狞,整个人紧绷、尖叫起来。 裴纪也第一时间就起了身,仍然被她扔过来的苹果砸到了额角。 “啪”的一声,苹果滚落在地,撞得四分五裂。门外的医护人员察觉到不妥,迅速冲了进来,两个按住病患,另外两个负责扎针和输液。 过了一分钟,两分钟,又或者是半个世纪,在镇静剂的作用下,裴母安静了下来,重新睡了过去;裴纪也被主治医生从病房里“请”了出来。 “小裴先生,”医生似乎也觉得这样的话对患者的亲儿子说有些残忍,犹豫了一下才问,“患者仍然不能接受您的哥哥过世的消息,下次还是不要这么直白地告诉她这些了。” 裴纪也沉默。 他有很多话想说,其实,这么多年,当着他妈的面,他只能扮演一个他甚至没有见过面的“哥哥”,他压抑了太多话想说。 可每次考虑到裴母的病情,他都生生把自己的心里话压了下去。 现在他逐渐明白。 压抑,不会让痛苦消失,只会让痛苦蔓延。 或许从这个角度来说,痛苦,也是一种传染病吧。 他突然笑了声:“医生,我等了她很多年了,如果她一直不好,我是要一直假扮我的哥哥来安慰她吗?” 关于裴家的大致情况,霍骁跟这位主治医生沟通过——这也是为了治病——医生从医多年,还从未见过裴家这么让人匪夷所思的情况。 当下也说不出什么强人所难的话,只能叹了口气。 “现在我自己也很不好,我扮不动了。”裴纪也垂下眼,“既然她接受不了跟我说话,以后我会少来看她的。” “我妈就……拜托你了。” 他说完,扭头就走。 霍骁在走廊尽头明亮的地方等他,因为背光,整个轮廓被拉得漆黑而狭长。 裴纪也脚步一顿,接着再不犹豫,朝前走去。他越过霍骁,走下楼梯,霍骁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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