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你的名字在旗面上写了十几遍,圈成一个圈,把他的名字圈在里面。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满满登登的彩旗。 你说:这样风再吹起来,就有它为你祈愿。我也会为你祈愿,每时每刻,成千上万遍。 小岛,你在他的世界里是闪闪发着光的。 在贝尔蒙特,只有年纪小的伽伽们才需要被保护起来,被疼惜关爱。 但在你心里,他才是最需要被疼惜的那个。 你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面彩旗、第一株风信子、第一座不是蒙古包的房子,还有第一个家。 虽然那座房子到最后也没有盖成,彩旗慢慢褪色,花也早已枯萎,但七年前的那个夏天,依旧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是这些过往支撑着他,追随你至今。 -4- 故事讲完了。 感觉写了很久,但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里面有很多连你都不知道的细节,我想我已经不用任何证据来证明我的身份。 但你一定会怨我。 既然我就是阿勒,为什么七年过去了都不对你坦白?让你一直陷在痛苦中不可脱身。 真的很抱歉,小岛。 这是我唯一无能为力的事。 我同样厌恶自己的伪装,痛恨自己在你面前的所有隐瞒,每当你就差一点点就发现真相又被我卑鄙地遮掩过去时,你无助又茫然的眼神都让我心痛。 我很想把你抱进怀里,向你坦白一切,告诉你万事有我,告诉你不用再孤身一人。 可是不行。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 当年你离开之后,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没有联系外界的渠道,不知道曼约顿在地图上的哪个角,辗转数日终于托人给我找来一份你的城市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头条印的就是你在你的签约仪式落成当天,被人一脚踹到台下。 那个瞬间,我真的很恨我自己。 恨我无能为力,恨我不思进取,恨我二十年来懒惰无知,偏安一隅,只知道躲在草原上无为度日,却从没想过我的身份与你相差如云泥,我根本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如果我是个稍微有点担当的男人,都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所以我出发前往曼约顿,想和你并肩作战。 但是路上出了意外。 你的仇家找到我,想要用我胁迫你就犯,我万不愿意成为你的拖累,选择跳下山崖。 小岛,不要哭,你无需为我自责。 事发时你年纪太小,能做到那样已经非常不错,反而是我差劲太多,没能帮你什么。 意外之后,我的脸被烧毁,声带病变,身体多处永久性损伤,所以那一年我都在治病和想办法恢复一个正常人的容貌。 各中细节枯燥冗长,不再赘述。 之后我和陆凛发现守船这个行当虽然危险但有利可图,就在海上做起守船的黑工。 那段日子过得艰难,记不清多少次九死一生,更记不清我手上沾了多少人命。 自小贝尔蒙特的老额吉就告诫我要敬畏生灵,善待生命。我没有亲人,获得的每一口食物都来自天地布施,自然也要反哺这片草原,尽我所能保护每一个猎手和牧民。 可那段时间我的手上却沾满鲜血,太厚太厚的一层,血腥味怎么都洗刷不掉。 我知道海盗穷凶极恶,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是在做好事,但我也知道这只是我安慰自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的出发点并不纯粹,我在用人命挣前程,提供保护的前提是他们能给我带来利益。 从我计划这样做开始,我就明白我这一生注定会是个不得好死的结局。 草原不会再接纳我,老额吉更不会原谅我,他们不会容许我玷污贝尔蒙特的一寸土地,我死后灵魂除了地狱可能再无处栖息。 我很害怕。 小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段时间我总是翻来覆去地做同样一个噩梦,梦到白天死在我箭下的海盗来找我寻仇,他们浑身是血趴在我身上,质问我有什么资格拿他们的命去换名利。 我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有时也会哭,好几次我被噩梦惊醒看着黑沉沉的船舱时都会自我厌恶到极点。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我闻着我身上全都是臭烘烘的血味,鬃狗看到都会恶心地逃走。 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说话,不敢看到我现在的脸听到我现在的声音。 我害怕变成霍深。 可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我必须收起这些懦弱的想法,一步一步往更高处爬,尽管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我的脸和声音都变了,如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会有人知道我是谁吗?会有人把我收敛起来带给你吗? 除了你那儿,我不知道我死后还能去哪里。 当然,我永远都得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于是我把曾经给你做的月亮箭带在身上,假装那是你留给我的护身符,箭柄的小月亮贴着我的心脏,就像你把手护在我心口。 那时我并没想向你隐藏身份,所以有船长提出要把我箭上的月亮做成徽章挂在船上来警告海盗时,我并没有制止。 我偷偷地期待着有一天能与你重逢。 枫岛有那么多片海,每片海上都有成百上千条船,总有一条船会带着我的小月亮经过曼约顿的渡口,在不经意间被你看到。 那时你会想起我吗? 会认出我吗?会来找我吗? 我每天都在期待你能上到我的船上,但我想如果你真找来,我也没有脸和你见面。 因为我还远不够格。 分手那天的场景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你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 你说你爸妈出事了,沈家现在只剩你。 你说曼约顿吃人,禁锢你的圈子水太深,而我这样一无所有的愣头青闯进去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我。 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岛,你爱我,但知道我没用。这远比你不爱我还要让我更疼。 我才知道原来一无所有的人连说爱都不配。 -5- 资本在你的城市里可以只手遮天,视人命为草芥,这与我自幼的信仰背道而驰。 我厌恶那样的行为,它们让我感到恶心和愤怒,但是最终,我却变成了他们的同类。 我没你那么聪明,我愚笨木讷不知变通,这一路走得吃力且缓慢,耽误了太多时间。 我用了三年,才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霍深,抹除掉所有无能的过去,带着自以为足够强大的“资本”来到曼约顿。 我想,我终于有资格和你并肩了。 我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管前路上埋伏着多少困难,都有能力和你一起分担。 我很紧张,也很期待。 我要怎么告诉你我就是阿勒呢? 你还会记得我吗? 还会爱着我吗? 看到我时会冲过来给我一个和从前一样的拥抱吗?还是会摸着我满身的疤伤心落泪呢? 可这些担心都没落地就变成了多余的。 我在你的生日宴会上看到了一张脸,现在你应该知道那是谁了,查理·威尔。 七年前就是他把我从车里拽出来,命令手下挖掉我的眼睛。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你相认了。 相比于我,他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即便我再在曼约顿打拼十年,都无法与他抗衡。 只要他活着一天,你就要痛苦一天,永远别想为你父母报仇,为沈家讨回公道。 于是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的计划。 计划内容你现在应该知道了,由于我的无能,它进行了整整三年。 查理记得我的眼睛,你身边的内鬼也在伺机而动,一旦被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我们的关系,那等着我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我不能和你相认。 我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我只能隐在暗处,确保每一颗炸弹都在恰当的时机引爆。 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的那天,如果我侥幸活下来,这封信会由我亲手送到你手上。 到时候云开雨霁,你读来不会太难过。 如果,我死了。 这封信就不必再出现。 你也没必要知道我究竟是谁。 因为我明白,你无法承受两次阿勒因你而死的伤痛,那会让你彻底崩溃,痛不欲生。 你已经过了七年行尸走肉的生活,我不想你的下半生继续背负着痛苦。 所以霍深只能是霍深。 在我猎杀掉埋伏在你身边的所有野兽之前,他绝对不能变回阿勒。 反之如果我被野兽咬死,他也没有再变回阿勒的必要,他做的一切也该随他一起埋葬。 说到这里,也许你会怪我。 怪我自以为是,独断专行,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自私地隐瞒你这么多年。 对不起,我确实有私心。 你曾告诉过我你名字的寓意。 你母亲给你起名“月岛”,是希望你以后成为一座抬头就能看到月亮的岛屿,既能庇护你的爱人,也能照耀你的爱人。 这是个很美的名字,但我并不喜欢。 我不想你辛苦蹒跚二十年长大成人,只为成为别人的避难所。 我想你为自己而活。 只有你自己才是人生的主角,不该是仇恨,责任,更不该是我。 这些东西就像海水一样围绕在我的小岛身边,没能成为你的依托,却成了你的牢笼。 你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踏上曼约顿这片土地,躲在人群之中偷偷窥探你。 本以为会看到你一如往昔,鲜活自由,明媚可爱,可是事实截然相反。 你没有了一丝往日的活力,身上压着数不清的重担与戾气。 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只被斩断双腿的小雀,一条不能呼吸的鱼。 你那天的模样,我至今难忘。 我不想你如此,我私心希望你快乐。 按照我的私心,这封信本不该写。 霍深已经从你的人生中退场,阿勒也早就提前谢幕,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不该在你接下来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我想你飞得高高的,心无挂碍,享受天地辽阔。 但我终究没能修炼成圣人,在很多个与噩梦对抗的深夜里,我疼到无法呼吸浑身发抖、渴望有人能像你一样抱抱我时,都会从内心深处生出一丝微弱的希冀。 我偏执地想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 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顶着什么身份,走向什么结局,唯一不变的,就是我爱你。 你曾经说,爱你就要爱一辈子,至死不渝,不然不要轻易把那个字说出口,我想我做到了,所以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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