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问问老天爷,这个人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大的孽,要他这辈子受这么多苦。 短短一天,沈月岛就已经快把“等待”这门课程给修满。 他从沈家出发去救霍深时是傍晚,正值黄昏,天色暗淡,没有火烧云,只有两只纯白的飞鸟。 现在也是一样,明明曼约顿的雨季已经过去,可天空还是阴沉昏暗。 正午十二点时,天黑得却像晚上。 不开灯房里什么都看不清。 陆凛起来把灯打开,然后又坐回床边,小亨挨在他边上,东子站在沈月岛身后。 不知道谁定的闹钟响了起来。 叮铃铃的声音就像在催命。 沈月岛看了一眼:“多久了?” “……四个小时了。”陆凛说。 沈月岛转回视线,再次落到霍深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出去吧,我自己等。” 陆凛也想留下,但他知道霍深现在肯定也只想要沈月岛,就带着小亨走了,走到门边时他听到沈月岛和东子说:“你去找医生给我开一瓶安眠药。” 东子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小岛你——” “我没力气说话了,你要是不能做,就换别人来。” 他是铁了心要陪霍深到最后,不管是生是死,都要在一起。 他对生命本就没有多少敬畏,如今更是厌恶这个世界、厌恶曼约顿、厌恶自己这一条烂命到了极点,如果没有霍深,没有阿勒,他一秒钟都撑不下去。 可是小亨今天才找到哥哥。 他冲回病房,冲到沈月岛面前,想让他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几年,起码和我一起去看看爸妈,但他知道这样的要求对沈月岛来说太过自私。 凭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亲情就让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活下去呢? 他在沈月岛面前半跪下来,扶着他的膝盖,哑声叫了一句:“哥……” 沈月岛没给他一点反应,甚至都没抬眼看他,冷漠地推开他扶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不用这样叫,我们失散七年,兄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跟陆凛回枫岛,好好生活,有时间的话记得祭拜一下爸妈,没时间就算了。至于我,你不用管。” 小亨再也崩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声泪俱下,两只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嘴里不停叫嚷:“可是我才找到你……”这类的话。 他哭起来的样子和沈月岛太像了。 沈月岛看着他哭泣的脸,终于明白为什么霍深总说看不得自己哭,或许霍深看着他流泪时的心情和他现在看小亨流泪时别无二致。 于是他伸出手,最后弹了一下小亨的卷毛,“走吧,去过你的生活。” 东子走了,拿了安眠药回来。 陆凛把小亨抱出去,门一关上,哭声停了,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沈月岛坐在霍深床边,小心地擦掉自己手心的血迹,把手指伸进他的手指里,和他十指相扣。 这只手不再温热,变得冰凉又无力,上面还有很多伤疤和血口,只有那些茧还刻在原本的位置,很轻很轻地磨着沈月岛的手心。 “对不起。”他说,“这次我认出来了。” “是我的小队长。” 病房里没人能回答他,他就自己说自己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说他交代给靳寒的后事,说他在迦蓝山的墓地旁边洒了一圈风信子的种子,说等以后躺进去时要带上两包姜饼糖,后来想想又算了。 带糖进去会引来虫子,他不想阿勒被咬。 抢救时时间过得那么慢,现在时间又过得这么快。 沈月岛觉得自己还没说几句就听到闹铃又响了,他拿过来把手机砸到墙上。 只剩最后一小时了,霍深还没有醒。 他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是平静地等待着霍深的结局,也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有人陪伴,死亡就不再可怕。 靳寒给他的U盘掉了出来,他捡起来,看到桌上摆着陆凛留下的电脑。 应该看一看的。 这样想着,他把U盘塞进电脑,看到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叫作录像。 文件夹一点开,弹出了几十上百个视频,全是霍深录的。 每个视频下面都有日期编号,日期跨度很大。 沈月岛看向床上的霍深,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把第一个视频点开。 日期是七年前,阿勒“死”后第二十三天。 视频点开先是一片黑暗,能听到海鸥的叫声,然后镜头被抬了起来,对准一个蒙着黑布的男人。 沈月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阿勒。 他局促地站在镜头前,浑身上下都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眼睛周围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暗红色烧伤疤。 镜头是歪的,他想调试一下,就抬起手对着镜头后面帮他拍摄的人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沈月岛还在奇怪他为什么光比划不说话,就看到拍摄的人递给他一块板子和一根笔。 阿勒在板子上写道:着火,声带坏了。 沈月岛的瞳孔蓦地一缩,扭头捂住嘴巴。 苦咸的泪水从指缝里溢出,心脏仿佛被人挖了出去,扔进滚烫的油锅里炸。 他想过阿勒那几年会过得很难,但没想到他连正常说话都不行了。 视频里阿勒还在写,笔尖沙沙地动得缓慢。 他从小在贝尔蒙特长大,学的是藏语,汉字认不全,写得也慢。 他看着镜头,指指自己的声带,又指指脸,然后在纸上写:声带和脸,都在治,医生说治好了会变,两个都会变。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陆凛说如果我有恋人,那他一定会想念我原本的声音和模样,所以录下来,留给你。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有人叫他去干活。 下次再录是十多天之后,时长变得更短。 那些黑布依旧缠在他身上、脸上,沈月岛知道,光是露出来的眼睛外面就有这么多疤,那黑布之下肯定还有更多伤痕。 他觉得丑,不想给自己看,每次面对镜头都想躲。 毁了容的人最怕照镜子,更不用说他的声音和脸全都毁了。 但即便这样还是坚持录了下来,就因为陆凛说他的恋人会想看。 第二个视频在拍海,他只出镜了一只手,手背上写着:大海,很好看,我第一次看。 第三个视频是别人拍的,看起来是抓拍,他蹲在码头上吃饭,身后放着一摞一摞快ⓝ₣垒成一堵墙的麻袋,很多人打着赤膊把麻袋扛起来运往另一个地方。 阿勒刚吃两口,就有人抢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袋子里还有半个馒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起身继续去扛麻袋。 那天还有第二个视频,阿勒依旧蹲在码头上,背景的麻袋没了,变成一片海,他把脸上的黑布扯下来一点,小口小口很斯文地啃着个馒头,露出来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扯麻袋扯的。 他没说话,但能看出心情很好,眼尾是轻轻挑起来的,他遇到开心的事时就会这样淡淡地笑。 沈月岛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是搬完了麻袋吗?还是终于能安安心心把一个馒头吃完了? 视频里传来小孩子的笑声,阿勒把镜头移了过去,然后沈月岛就看到甲板上站着个卷毛头小男孩儿,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绿色背带裤,两手抱着个很干净的奶瓶。 沈月岛知道他的开心事是什么了——他捡到了小亨。 镜头再一次转了过来,阿勒还在看小亨,还是那样挑着眼尾淡淡的笑,然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镜头很慢很慢地说了两个字:“小、岛。” 声带可以发声了。 从那之后的每一条视频,他都有说话。 偶尔也会把黑布扯下来一小点,给沈月岛看他越来越好的脸。 每个视频的开头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正干着什么事,然后抬起脸来找到镜头,轻轻叫“小岛”。 声音是文字更缱绻的表达。 他只能写时从没写过沈月岛的名字,可以开口了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叫他,仿佛是怕自己忘记这两个字的发音,又或者在为他们多年后的重逢做着演练。 每次照例问好之后,他都会给自己说一句简单的开场:“小岛,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五十天,第六十天,第一百天……” 直到第一千四百六十天——沈月岛的22岁生日,他在那天离开枫岛来到了曼约顿。 这些视频的时长很短,内容也大多相似。 除了别人抓拍的日常之外,就是他面对镜头读一段干巴巴的话。 诗集、杂志,或者船上的招工小广告。 有时他站在甲板上吃饭,有时他躲在船舱里和货物躺在一起,有时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看着路边迎风生长的一株风信子花。 视频没有脚本,完全随心,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拍。 日期不连贯,画质也不稳定,但沈月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声音的变化,感觉到他整个人的变化。 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一天一天变得低哑,原本干净的眼神慢慢蒙上成熟和狡猾,蒙着脸的黑布拿下来,还未淡化的疤痕下是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队长在慢慢消失,霍深在慢慢长大。 彻彻底底变成霍深的那天,是沈月岛离开他的第三百四十九天。 视频里他没有讲话,而是唱了一首歌,他曾经写给沈月岛求爱的歌。 镜头很晃,他躲在狭窄的船舱里,靠着货箱,侧过头从圆窗里往外看大海,很轻很轻地哼着那首歌,哼到一半时他扭过头来,看到了镜头里的自己,然后歌声就停了。 沈月岛按停了视频,他不敢再看了。 因为他知道阿勒和他看到的是一样的——一副完全陌生的皮囊,ⓝ₣里面却装着他的灵魂。 有些东西从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彻底从阿勒变成了霍深。 呆愣良久,沈月岛还是点开了视频,尽管知道不可能,但还是他想要陪阿勒一起。 他把手机拿近一些,阿勒也把镜头拿近一些,视频中的脸慢慢放大,每一道疤都清晰起来。 阿勒茫然地盯着画面里的人,盯了很久,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还没摸到,眼泪就滑了下来。 这是沈月岛第三次看到他哭。 第一次是他们遇到泥石流那天,他失去了陪他长大的小马。 第二次是分手那天,他失去了约定要和他长相厮守的小伽伽。 第三次就是现在,他失去了自己。 这条视频停在了这里,结束得很突然,因为阿勒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镜头里那个人。 他那天一整天都躲在船舱,想了很多东西。 前十分钟是想他的马,他的箭,想给过他很多关照的老额吉,想他从小长到大的草原,想一切一切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的所有。
82 首页 上一页 71 72 73 74 75 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