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打了近四十分钟。 摘掉耳机,夏知堂再看过去,贺聿洲明显是睡沉了,没有刻意避着方向,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正对着夏知堂。 在A市的工作、同事,让夏知堂意识到他现在有新的生活重心,能短暂地从家里这些烦心事抽身。 可是再看到贺聿洲,让夏知堂也意识到,原来心底的阴影,没有那么容易消去。他从A市回到彬水县,借爷爷的葬礼躲开贺聿洲,但当贺聿洲追过来,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一切的源头时,才发现他要躲开的根本不是贺聿洲。 而是十七八岁那个无助而慌乱的自己。 夏知堂依旧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他再次让自己陷入这样焦躁、混乱的状态。 他不想让贺聿洲知道那件事,因为他不想面对贺聿洲或怜悯或指责的眼神;或者说是不敢。 可就算贺聿洲走了,然后呢? 只是贺聿洲现在还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不再假装?不再假装之后他又会说什么? 这些念头像沸水里的气泡在夏知堂心里此起彼伏。保持冷静是他习惯性的自我保护,可实际上,他就像一只焦躁而没有方向的动物。 又过了一个小时,贺聿洲醒过来,他把夏知堂没吃完的东西消灭掉。 夏知堂靠在床头,一直专心地盯着电脑。 “……对了,你爷爷的葬礼是什么时候啊,你真的不去吗?”贺聿洲问。 “明天。” “明天?”贺聿洲倏地回头。 “对,应该是村里请人看的日子。”夏知堂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不是……我以为还得几天,你这么、你不需要准备什么吗,我以为会有什么仪式。” “是有仪式,不过这个孝子贤孙肯定是让夏知明做了。” 夏知堂无所谓地笑笑,视线又回到电脑屏幕:“村长倒是老好人来劝过我,但现在是夏文茂当家,那天又那么闹了一场。正好吧,我也不想做。所以明天去看一下,尽了心就行。” “哦……” 贺聿洲忽然想到,夏知堂爷爷的葬礼结束,恐怕才要开始纠缠房子的事,他不由得担心,嘴上只问:“那我能去吗?” “能啊,你得去啊,不然谁送我。” “哦。那明天几点?” “五吧。” “啊?!” “啊什么,仪式七点钟,路上还得要时间,你还想睡到自然醒?” * 贺聿洲没想到夏知堂说“看一下”,真的就只是看一下,严格地说就是没有参加葬礼。 东庄还保留着土葬的风俗,墓地在东庄后山一片向阳的坡上。 “我印象里以前村里老人去世好像都埋在那里。” 不到七点钟,贺聿洲顶风站在路口,夏知堂挨着他站,想起什么就介绍什么。 “你看,那是仪仗队,有一些要提前到,有一些是跟着抬棺的一起……你听,应该是快到了。” 要不是知道那是夏知堂爷爷的葬礼,贺聿洲会以为他只是旅游路过顺便长见识。 隐约传来哀乐,唢呐的声音最为尖锐,所以最明显。但贺聿洲到这一刻都无法理解,因为他们此时正站在西庄的路上。 因为这条路正好和东庄后山隔一条很近的沟,每逢村里丧事,不能参加葬礼的亲友和不相熟的村民就会聚在这里,以尽心意和哀思。 夏知堂说,这里的风俗,有些人的八字与死者不合,所以即便是至亲,也存在不能参加葬礼的情况。但他显然不是这种情况。 仪式正式开始,隐约听到司仪拖长音主持流程,身穿丧服的人聚集着,挡住了棺材。 这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比起葬礼肃穆的氛围,这里显然轻松嘈杂得多。有人问死的是谁,有人谈论东庄的八卦,其中,夏文茂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 贺聿洲左右看了看,似乎没有人认出夏知堂,夏知堂也像没听到,只是静静地看着。 “……不管怎么说,不让你去见你爷爷最后一面,也太过分了。” 贺聿洲到底没忍住,微微偏头,小声嘀咕。 “在哪都是一样的。”夏知堂没解释太多。 其实夏文茂不至于在今天还要抖威风,但夏知堂是不想冒任何发生矛盾的风险。他早就无所谓别人怎么评,只要爷爷的葬礼能顺利进行,老人家入土为安,就算是他尽最后的心意了。 余光看到夏孟生从旁边走近,夏知堂推了贺聿洲一下:“别站这么近。” 夏孟生冲贺聿洲点点头,在夏知堂右边站定,低声说:“村长的意思,葬礼结束后,你还是回去一趟,你一直不在,也不合适。” 夏知堂叹了口气。葬礼之后,和葬礼自然就没关系了,再说就是房子转让的事了。 夏孟生劝:“你有什么想法,有个中间人正好提出来,也不至于一说起来就吵,你看呢?” “我的想法已经很清楚了,我不会转让的,那房子我自己有用处。” “……不是我向着文茂叔,知堂,其实你走了是好事,你现在在A市过得也很好,何必为这点东西纠缠?村长在,文茂叔就不好白拿,要我说,你拿了钱,他也不再拽着你,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以为他真的会给我钱吗?”夏知堂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就算他给钱,我也不准备转让。转让还有协议,我要跟他们彻底没关系,老宅一分为二,他拿他的,我拿我的。” 夏孟生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拍了拍夏知堂的肩膀:“那你中午——” “回去一趟也不是不行,村长的情我还是承的。但是……”夏知堂忽然看了看贺聿洲,又转回头,“他跟我一起回去,你确定重点不会跑偏吗?” 贺聿洲一怔,和夏孟生对视,把对方眼里的尴尬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他往后退了几步,清晰地表达了“你们聊”的意思。 “……这是你的私事,没必要现在宣布吧……”夏孟生啧啧吸气。 “想哪去了,他开车。但是只要他出现……” 贺聿洲又往后退了几步。 这附近的人一时认不出夏知堂,但总有几个眼熟夏孟生的。他们两人站在最前面,聊了几句就吸引了旁边的人。 贺聿洲眼看着一个大姐先问“这是你们东庄哪一户啊”;接着两个大爷认出夏孟生“夏老五是今天的日子吧”;再接着几个大姨“哟”一声“那这不是……那家大孙子吗”。 …… 很快,贺聿洲又得往后去,他已经听不清那些人围着夏知堂说什么,没一会儿,夏孟生也挤出来,他先接了个电话,然后顺便就站在贺聿洲旁边。 “这……” 为了避免再次尴尬,贺聿洲率先开口,他指了指前面讨论热烈的人群:“夏知堂……这么有名啊。” 原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夏孟生点头。 “是啊,五爷爷以前在村里就挺有威望的,那个年代识字的人少,好多人的名字都是请他起的。夏知堂小时候成绩一等一的好,东庄西庄同龄人的家长,多半都知道他。” 前面隐约传来一句感慨。 “好些年都没见你了啊……” 贺聿洲看了眼夏知堂的侧脸,装作不经意地问:“所以他高中那个事……知道的人也很多吧。” 夏孟生依旧谨慎:“知堂告诉你了?” “嗯。”贺聿洲低下头,踢了踢碎石子,“……吴锋,对吗。” 夏孟生的脸蒙上了一层遗憾,和几乎察觉不出的愤怒:“其实那些照片,根本看不清脸。但是他妈的——” 这些话似乎难以启齿,夏孟生顿了顿才继续说:“吴锋那个畜生被问了几句,就把知堂供出来了。他们关系好,年级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再加上吴锋那几个朋友作证。” 贺聿洲从兜里摸出烟来。夏孟生拿了一支点着,他狠狠吸了一口:“那些照片没准就是那帮混球发出去的。说到底最不是东西的还是吴锋,他要不拿着炫耀,谁能看到?” 贺聿洲死死咬着过滤嘴,却还是压不住心脏一阵一阵的战栗:“……知堂就这么退学了。” “是。当时闹到见家长了,知堂的妈妈你见过,不顶事,被他爷爷一逼,就跟着一起打骂知堂。吴锋呢,呵,他家里有钱,那时候艺考集训,本来就不怎么来学校,一出事,直接送走了。” 贺聿洲皱了皱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真觉得……不至于到退学,就差几个月高考。” “你感觉得到吧。这种小地方,对这种事,根本接受不了。其实学校还是看重知堂的,但是停课那一个礼拜,他们家几乎翻天了。知堂挨了好几顿的打,骂得有多难听……就不提了,后来他问我借了几百块,隔天就走了。他妈给他办完退学,也走了。” “怪不得……” “他那几年肯定很难。”夏孟生吐出一口烟,意识到自己好像太激动,勉强笑了笑,“不过只要他现在过得好,以前那些事,都过去了。” 贺聿洲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夏孟生的话他就像是左耳进右耳出。 昨晚那篇只字片语的帖子,现在有了更清晰的画面。 怪不得什么?贺聿洲也不知道。 至于……他现在过得好。 从徐霖回来,自己做的事、江天昊那些露骨的话、秦岩这种难缠的人……贺聿洲想,夏知堂现在,算过得好吗? 甚至这一刻,他爷爷的葬礼,他真的想来参加吗?他来了,却只能跟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一起这么远远地看着。 算好吗? 贺聿洲以为他会愤怒,但是他好像就只是想。看着夏知堂在人群中的后脑勺,想。 “……你呢,你是A市人,现在做什么?” “嗯?”贺聿洲应了一声,意识到夏孟生是在问他,“我……就普通上班族。” 有一搭没一搭跟夏孟生闲聊,看着夏知堂,想。 看着看着,贺聿洲的视线渐渐聚焦。夏知堂身边没有那么多人围着了,变成一个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的男人。 他穿着图案夸张的外套,看起来是精心打扮过的丑。脸上带着让人很不舒服的笑,眼神在人群中乱转,看到夏孟生时停了一秒,接着落到贺聿洲身上,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又看回夏知堂,不知道说些什么。 夏知堂皱起眉,明显不想多说,那人却身体微倾,像在追问。 贺聿洲大步走过去,夏孟生也注意到,紧跟着贺聿洲跑了几步。 贺聿洲刚走近,夏知堂正好也看过来。 “……对,A市人。”夏知堂的视线从贺聿洲身上划到那人脸上,带着不耐烦的冷意,“无所事事的富二代,钱多得花不完,所以不上班。你还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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