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向城可能会骗他,但郑浩是老爷子这么多年来最得意最信任的副将,是不会骗他的。 这一路去,后来都是沉默,一直到车拐进那条熟悉的路,崔裎才说:“不是回家吗?” 郑浩说:“葬礼期间,你和崔先生都先住这边。” 崔裎遂没再说话了。 车在大院前停下,崔裎下车,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院里变了好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爷子养得花草全不见了,以前绿意盎然的大院,现在只能看到一棵桂花树遗世独立,慢慢散发幽香。 开门进去,老爷子挂在客厅的鸟笼也不见了,酒柜也空了,展览柜里的勋章也没有了,只有空荡荡的家具,好像一瞬间老爷子存在的痕迹就空了似的。明明他才走了一个多月,却像离家几十年。 崔裎只来得及扫一眼,厨房里就迎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见到崔裎“哎呦”一声,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说:“小裎回来了!我以为还得一会儿呢,饿了吧,我给你煮了饺子,还得等一会儿呢。” “王妈。”崔裎开口叫人,王妈眉开眼笑,但崔裎看到她眼角是红的,像才哭过。 王妈上下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去外面一个月就瘦了,也黑了,身上也皱皱巴巴的,我给你放水,你先去洗洗。” “不用了,王妈。”崔裎喉咙堵着,说话声音都发沉,好半天才说:“我也不饿。” 王妈顿了顿,“这孩子,哭什么” 原本只是红了眼的崔裎一听到这句话眼泪就兜不住了,热泪顺着脸颊滚下来,他连忙别开眼去,不说话,王妈知道他一向最要面子,自己去厨房忙活了,郑浩就没有那么善解人意了,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他公事公办地说:“明天的告别仪式七点开始,你房间里应该有准备好的衣服,家属得早点到,我六点来接你们。” 崔裎“嗯”了一声,还是没看他,时间很晚了,郑浩还得回去,便没多说,告辞了。过了一会儿王妈再出来时,崔裎已经只有眼角和鼻头红,其他没什么异常了。 王妈端着饺子出来,“趁热吃,你一路赶回来,肯定路上都没吃东西呢,你最爱吃的虾肉猪肉馅儿。” 闻到饺子的香味崔裎才想起来饿,他扒拉一个塞进嘴里,果然是熟悉的味道,王妈给老爷子做饭这么多年,老爷子爱这口,崔裎也被养得爱这口。 他连着吃了好几个才问:“崔向城和李媛呢?” 王妈一顿,没听他叫爸妈,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他们都睡了,今天军部来人将遗体安置了,他们俩跟着跑,也够累的。” 崔裎不置可否,吃完饺子,王妈催他赶紧去洗澡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可崔裎洗完澡躺在床上,却没睡着。 疲惫席卷全身,带来是无力感,却不是困倦,没有回来之前他总觉得还有一线转机,可到了这空荡荡的房子,他才觉得一切悄然变得真实起来。这一夜,只有王妈夜半起床,听见了二楼房间里压抑的哭声。 早上六点的时候,郑浩准时来了,还穿着军绿色的正装,崔裎站在房间的镜子前,看着身上黑色的丧服,往胸口别着白花。 胸针不知道怎么做的,一直别不上去,他试了两三次,最后铁针扎进他手指,一滴血冒出来,他才好似初醒般,垂做在床上,过了好久,郑浩在外面敲门,问他收拾好没有,崔裎才重新站起来别别针。 这一次一下就别好了。 好似刚才那翻麻烦只是舍不得的推拒。 下楼时,他在客厅看见崔向城。他还是老样子,黑色的丧服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浪痞,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和郑浩聊天,腿翘得老高,偶尔还放声大笑,旁边坐着的是李媛,她应该新换了发型,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像不感兴趣,捧着个手机在刷,手机壳的造型夸张,崔裎走进了,还发现她新做的美甲,红色的。 他没喊人,崔向城倒是先招呼他了,老远就朝他那瞟,等人走进了阴阳怪气地“哟”一声,“这不是老爷子的宝贝孙子嘛,怎么现在才来” 崔裎完全无视他,郑浩见他来了朝他一点头,崔向城被无视了顿然发怒:“崔裎!老子在跟你说话!” “人来了就走,你他妈吼什么!” 是尖锐的女声,崔裎看向旁边坐着的李媛,她已经开始回身翻包了,掏出一管口红来补妆,郑浩忍不住提醒:“今天这种场合,还是素颜比较好。” 李媛白他一眼:“你懂什么?今天全是媒体,要上电视的!” 崔裎在心底叹了口气,叫郑浩:“郑叔,走吧!” 一家三口坐着车去会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到了会馆,崔向城率先变脸,一下车就摆出一副悲痛欲绝但强颜欢笑的扭曲模样,脸上的褶子扭了八百来道,但媒体的镜头只是一扫,连他是谁都没看清,几个人顺着指引走到会馆里去,崔裎这才透过簇拥的鲜花,看到安详躺在中间的人。 老爷子好多年不穿军装了,现在却穿上了,大概是有人做过修饰,面部看起来比老爷子活着时候居然还要精神些,皮肤也白,有那么刹那间,崔裎觉得他只是睡着了。 会馆上方立着一大张老爷子的遗像,两边是挽联,老爷子一个人躺在偌大的会馆中间,安详地睡着。 崔裎紧紧看着躺在鲜花中间的人,他身上盖了一面红旗,崔裎却觉得八月的天气里,他一定会冷。 他问郑浩:“什么时候把遗体还给我们” 郑浩一顿,说:“葬礼崔先生已经全权委托我们来办,按照安排,遗体将一直由我们保管,直到下葬。” 崔裎一蹙眉,看着把葬礼当交际场已经开始和人寒暄的崔向城,突然想吐。 他急匆匆走出会馆去,到旁边的厕所,都没来得及开水,撑在洗手池上就开始吐,吐了半天脖子都红了,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白,眼角发红,眼底一片青黑,脖子涨红。 他觉得自己大概也离死不远了。 却没来由地,忽然想到了林杨在网吧吐的那次。 崔裎酒量好,身体也好,长大后基本没有什么病能叫他到呕吐的地步,他今天才知道,原来呕吐怎么难受,会眼睛酸胀,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内脏吐出来。 “崔裎崔少” 崔裎红着眼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站在后面的人。 “真是你听说你离家出走,这是回来了” 严柯也穿着一身黑,大概是来参加葬礼的,一个多月没见人,崔裎差点没敢认,这厮原先的一头红毛不见了,头发被剃了个板寸,像刚从牢里出来似的。 但那副浪痞样还是没变:“怎么样?离家出走爽不爽” 崔裎睨他一眼,没说话,从他旁边出来,严柯却一把把人抓住了:“走什么今天结束喝一顿去啊?” 崔裎眼神蓦然冷了,眼刀扫向严柯,严柯突然反应过来:“哦,差点忘了,你是老爷子养大的,今天得节哀呢,我看里面你爸装得挺像的,你一会儿站他旁边去凑一对儿” 崔裎拳头捏得死紧,却只是冷冷看了人一眼说:“严柯,别逼我今天动手。”然后侧过身走开了。 严柯在后面洗手,却笑起来,“横什么你崔裎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老爷子死了在这装孝心,跟我横,真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崔少呢?老爷子你死,你和你那个窝囊爹就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提到的地名只是套用,和现实中的城市没有关联,大家不要代入哟!
第29章 反了天了 老爷子的遗体告别仪式持续了三天,第一天基本都是军部的人来,齐刷刷地敬军礼,崔向城装模作样地回个鞠躬过去,了了去找人诉苦,说老爷子如何为国效力,鞠躬尽瘁,对家人如何严苛,本人又是如何严明正直。 崔裎看着他那副嘴脸只觉得恶心。老爷子心肠最软,但凡对家里人心肠硬一点,便养不出崔向城这么个白眼狼来,说他对家人严苛,连军部的人都不买账,不过是碍于面子,不忍揭穿罢了。 告别仪式后,崔家人跟着一起去陵园下葬。临出发前,李媛和崔向城闹着说不想去,两个人就在车后面吵,崔裎刚好出来,隔着一辆车,听了个清清楚楚。 李媛说:“崔向城,你说好了老爷子死了就离婚,现在又出尔反尔,你别以为我干不出闹葬礼的事!” “你他妈又闹什么毛病就不能懂点事!现在到处都是媒体看着,你到底要闹哪出叫人看我崔家的笑话吗?” “崔家”李媛笑起来:“你崔家的笑话还不够多吗?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只会打架的孙子,现在多个发疯闹着结婚的儿媳妇有什么我又不在乎!” “啪”一声,崔裎站在车后,分不清是谁打了谁,只是突然觉得留下来看这场闹剧实在无聊,他转身,走向了郑浩的车。 郑浩抬眼看见他坐在后座一愣,崔裎说:“郑叔,收留一下。” 这句话好像一下把他拉回了以前,郑浩突然想起来崔裎小时候,在外面闹了事不想回家,又怕老爷子知道了要生气,就是这样蹲在大院门口等他的车,他从老爷子院里出来,一上车,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个嘴角还染着血的少年,冷着脸和他说:“郑叔,收留一下。” 郑浩看着后座的人,忽然说:“听首长说,你是去了西南” 崔裎一顿,“是,旧朗市。” 郑浩点点头,不知道是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压根不在意这个名字,他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崔裎说:“出去了一趟,回来确实变了不少。” 崔裎抬眼看着他。 郑浩说:“变稳重了。” 天边阴沉,八月份,北京迎来久暑后的第一场雨,久旱逢甘霖,这场雨比起旧朗的雨或许稍许逊色,但也足够润泽这片被太阳炙烤得几经干裂的土地。黑云压城,北京的天阴沉得厉害。 乌压压的黑伞从高往低,排成一道长龙,最后到了路边,又变成了一列吉普车队,慢慢向城区驶去。 崔裎站在雨里,隔着几步看着老爷子的墓碑,视线一点点扫过墓碑上的遗像和字体, 葬礼已经结束,人去园空,崔向城也打着伞下去,李媛走在前面,高跟鞋踢在台阶上,声音被雨声遮盖住,只有她尖声细气地抱怨,说雨水弄脏了她的鞋,又是为什么要埋这么远。 两人走出几步远去,崔裎听见李媛说:“崔向城,我告诉你,离婚的事你最好尽快。” 崔向城说:“急什么?老爷子的遗产还没分割好呢。” 说完好像才反应过来崔裎没跟上来,崔向城转身看见人愣着站在雨里,背挺得直愣愣的,头垂着,衣服已经全湿了。 崔向城想着,老爷子疼孙子,这小子指不定拿多少遗产呢,他才成年,估计拿了自己的份也得请人代理,与其找个外人,不如交给他,于是他朝人喊:“你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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