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许南珩点点头。 麻花放进盆里之后,达娃老师那边的酥油也化好了,酥油浇进人参果里做卓达。孩子们规规矩矩地两个班坐两个大长桌,似乎都对下午一起帮德吉放牛非常期待。 这会儿许南珩扬了下眉毛:“我也去。” 次仁老师讶然:“你会吗……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有时候牛跑远了,得骑马追。” 许南珩有些复杂地看向次仁老师,感情自己已经真的成为了身娇体弱的城里人,他咬了下后槽牙,目光坚定道:“我没问题。” 学生们几乎是齐齐看向许南珩,眼神中颇有诧异,大概不太相信城里来的老师会骑马。 然而许南珩下一句话让所有人绝望了—— “原来不是语文课吗,我让他们给我边放牛边背诗。”许南珩原本看着次仁老师,转头、低头,看着长桌边坐着的两排人。 立刻,所有人眼里失去了光。 城里来的老师,可怕得很。 德吉家有牛,拉姆家有马和羊,浩浩荡荡三十几个人去放牛实在是没这个必要,但看着这群孩子心花怒放的表情,许南珩也不太可能留一部分人在教室里自习。那实在太不人道了。 原本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是‘我是来支教的我不是来传递爱的’,现在得改一改了,‘我是来支教的不是来搞压迫的’。 总之一大群人把德吉家牛圈里的牛赶出来,从村后去了草场。拉姆家牵出来十几匹马,也过去吃草,有人骑马有人不骑,这儿的孩子对骑马已经没那么大的兴趣了。 许南珩倒是有兴趣,但拉姆不太敢让许老师骑。她害怕啊,这老师会高反啊,直接昏过去的那种,再给摔了。 于是到了草场后,许南珩跟拉姆要一匹马的时候,拉姆拽着缰绳,抿嘴。 “怎么了?”许南珩不解,“我会骑马的。” 拉姆摇头,笃定地说:“你要是摔坏了,我怎么给方医生解释呀。” “洛桑拉姆。”许南珩使用了全名攻击,叉腰,看着拉姆,“方识攸是我爹吗?” “应该……不是吧?”拉姆试探着问。 万一呢,她也不是很懂你们城里人。 总之许老师最后从拉姆手里夺来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短款偏运动风的羽绒服,米白色绒面运动裤,许老师腰窄腿长,骑在黑马上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他确实帅,不单单指脸帅,而是整个姿态,整个氛围。许南珩有一种走到哪里都从容潇洒的样子,对他来讲,这天大地大就是该自由畅快。 他是畅快了,拉姆在边上瞪个大眼睛看着她老师,她眼珠子里,她家马背上似乎都不是驮着许南珩,驮的是一筐子鸡蛋。 牦牛们常来这里,停下自己吃草溜达,许南珩缰绳一拽,小腿碰马肚子,走到所有人前边,高声说:“来,给我一起背《次北固山下》。” “啊——”有人玩儿着呢,开始转着弯的哀嚎。 “啊什么啊!”许南珩喝道。这点倒是城市乡村怪统一的,遇事先九曲十八弯地啊上一声。 “赶紧的,《次北固山下》王湾。” 草场这里其实也都是枯草了,但大自然一年四季就是这样,有什么吃什么。这几个孩子刚才还在拿枯草搏斗,大概就是看谁扯的草最结实,两根草拽着两头,互割。 这回没辙了,都开始背了。 在这儿背书可真是看着天背,连个偷看的课本都没有。 一群人在这儿边放牛边背诗,那帅得不行的数学老师坐在马上垂着眼听着,听谁没出声谁背岔了。 他确实没想到方识攸会路过这儿。 听见开车声儿的时候他没多想,至多就是村民路过呗。然后听见那车按喇叭了,许南珩回头,顺势将缰绳一拽,马儿前蹄一抬,原地掉头。 许南珩笑起来,看见胳膊搭在车窗的方识攸。 “这么巧?”许南珩问。 “过来拉病人,前边村里有个腿脚不方便的大姐。”方识攸说,“你呢,这么多人,秋游啊?” “放牛。”许南珩说。 枯草草场上,许老师白衣白裤骑在黑马上,映在方识攸眼眸中。他很耀眼,像这藏南高原的一捧雪,说一句天下无双也不为过。 方识攸开门下车,走过去,问他:“你会骑马呀?” 许南珩勾勾手,示意他靠近,然后俯下来:“在下京城富二代,上过马术课。” “厉害。”方识攸点头赞许。 那群孩子已经开始顺着背,背到《天净沙·秋思》了。 方大夫倒是听着大家背的都一样,然而高马上的许老师倏然坐直,眉头一蹙,扭头喊:“谁背的‘枯藤老树昏鸦,收拾东西回家’?!” “这都听出来了。”方识攸震惊。 同时,大家齐齐往一个方向看。看的正是周洋、德吉、多吉,落在队伍最后的三个人。 许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来来,你们哥仨走我旁边来!” “许老师这教学风格越来越彪悍了。”方识攸打趣他。 许南珩没低头,垂着眼看着方识攸,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看草原上俩藏野驴脑袋对着脑袋交头接耳我都头疼。” “噗。”方识攸笑出来,“行,你忙,我走了啊。” “去吧。”许南珩说。 方识攸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他:“别摔了啊。” “啧。”许南珩蹙眉。 同时,洛桑拉姆也投来‘你看吧我就说’的眼神。
第36章 他们放牛的时候许南珩用拍立得拍了不少照片,但拍立得的动态捕捉不太行,会糊,有些拍糊了,有些还凑合。后来又用手机拍了几张。 枯黄的草场地面还有一块块的雪没有融化,雪很干净,洁白洁白的一块,马蹄子踩上去留下一个坑。 广袤的草场衔接着起伏的山脉,连接到山脚的地方会有很明显的颜色变化,但此时已经被雪完全掩盖,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羊毛地毯。许南珩刚举起手机想拍一张,忽地听见旷野那头有一阵仿佛被风送过来的“嗷呜”声。 许老师是城里人,这种野兽嗥叫对他来讲陌生又震撼,他坐在马上险些没拿稳手机。离他最近的曲珍说:“是狼群,许老师,没事的,很远。” 的确很远,应该是说非常非常远,甚至等许南珩听见的时候,狼群这一声已经嚎完了。壮阔的藏南高原没有建筑物切割阻挡这些声音,嘹亮的兽叫,划破苍穹的鹰隼,还有草场那头,自高空向下凝望的秃鹫。 看着许南珩的视线,曲珍又说:“那边有一个天葬台,所以有很多秃鹫老鹰。” “原来如此。”许南珩知道藏族的天葬。 藏传佛教认为生命有轮回,人们在今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人们都明白,明天一定会有太阳。这是最简单的一个例题,如果你相信日月在轮转,为什么不相信生命也在轮回。 这说起来就是比较‘向心’的东西,许南珩第一次听见这个对照说法的时候,他觉得日月更替的原因是地球在转动,但此时此刻,他看向天上的秃鹫——日月轮转是人们搞清楚原理的事情,万一某天人们也搞清楚了生命的轮转呢。谁知道呢。 这天地无垠,藏南高原的风一去万里。 谁知道呢。 时间慢慢走入了十一月中旬。 方大夫每次轮值去县医院的时候觉得时间太慢了,他恨不得按个加速键。但许老师却在找哪里可以0.5倍速过日子,往后翻翻书,根本来不及学,来不及复习。 二楼宿舍里,书桌下边的小太阳烘烤着许老师的小腿和脚,中国人的传统嘛,只要脚到小腿那一截儿是热乎的,整个人就是暖的。确实如此,只要不停电,许老师就会觉得挺好的。 或许是神佛庇佑吧,十一月以来村庄还真没停过几次电,次仁老师说前些年可不这样,今年怕是菩萨知道孩子们初三了,降下了怜悯。 许南珩听了也点头,怎么样都好,只要让他安然带完这一届,起码…最起码有一个考去拉萨,再有三四个考去山南,就知足了。 十一月末的一个周五,索朗校长要开一次家长会。这里的家长们在教育上的意识比较匮乏,家长会就是告诉家长们,接下来孩子要走一个什么样的路。 考上高中的、没考上高中的。考上了之后如何住校,如何办理贫困补助,没考上的是去学技术还是如何。周四傍晚学生吃晚饭的时候,老师们就用包子和饼凑合一下,边吃边在办公室里开会讨论。 目前两个班里有望考去拉萨的只有达桑曲珍,达桑曲珍的基础比大家都好。这点索朗措姆说,因为曲珍比较好学,初一初二大家自由散漫的时候,只有曲珍自己背书背单词,常常跑去索朗措姆那里问题目。 许南珩能感觉到达桑曲珍的学习态度很用力,有一种迫切的求学求知的感觉。不是考出大山的那种用力,而是单纯的想学会那些她不懂的东西。 开会讲了一下家长会要说的事情,给家长们传达一些孩子未来的出路,以及后面的教学安排也要告知家长。 因为有些家长只能听懂藏语,许南珩这个班家长会不仅是家长在教室,所有学生也都在,听不懂汉语的家长,就由学生轻声转述。这次家长会来的人不全,很多家长在外务工,家里只有老人。 家长会刚开始的时候,不少家长比较局促,毕竟大家知道这是从北京来的老师。年轻的高材生,带着首都Buff,自然而然的有一种从低处向高处看的卑微感。 许南珩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说什么官腔话,用平淡的语气和汇报的态度来开家长会。首先是自我介绍,和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一样。 “各位家长大家好,我姓许,叫许南珩。”他站在讲台后礼貌地轻一颔首,接着说,“那么由于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有一些需要家长们配合我工作的部分……” 许南珩希望家长们在晚上腾出时间帮助学生听写,这件事在北京……别说北京了,就是四五六线城市的家长也大部分能做到。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的家长有一部分连汉字都认不全。不过许南珩想了个办法。 他讲台上有两摞A4纸,百来张,让小组长一个个发下去。 许南珩说:“是这样,考虑到完成效率,每个纸上有符号,家长们说一个符号,对应学生手里的听写题目,有英文单词和语文古诗,在听写过程中家长要保证学生看不到课本,听写结束后学生自己纠错。” 许南珩接着说:“家长不在家的,老人没法报听写的,放学后到小医院找空闲的护士或者医生帮忙。” ——这一条许南珩和小医院沟通过了,不会有多少学生,小医院那边很愿意帮忙。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靠许南珩自己一个人不可能顾得过来,在办公室的教师会议上已经通过了这个决策。因为许南珩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要加快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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