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歌撂下筷子,直视林舟的目光,平静地说:“如果你想要见谁的时候,就趁早去见她。不要等着她来见你,每个人的明天都是有限的。” 他其实想说,也许在某一天,你就已经透支了下个明天。 也许在某个时刻,你就已经见了她的最后一面,只是当时的你不知道,她也不清楚。可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这些话太过悲伤,他不想影响到林舟的情绪。裴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一个人的死从来都不是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这句话说的真好啊,”林舟轻声说,旋即笑了一下,“我知道的,先生。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后悔。” “先生你知道么?这个世界上最苦的药,其实是后悔药啊。” 裴歌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模糊的记忆随着朦胧的雾气,仿佛碎片一样被青年捡起,犹如旁观者观看了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原来母亲去世的那晚,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是母亲真正想见到的。 母亲想见到父亲,也想见到司镜之,可偏偏人生中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来奔赴她的葬礼,陪她走最后一程。 原来自己那样沉默地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变成了一个陶瓷罐子。乘搭着飞机回到了遥远的东方,葬在了最亲爱的故乡。 原来母亲去世的前一晚,睡眼惺忪地抬手,拔掉了鼻管。那时候的她已经无法吃下任何东西,只能打碎成流食,从透明的管子里打进胃。 毫无尊严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透明的管子,排泄物随着塑料管进入小袋子里,耳朵里听着仪器的滴滴答答,等待最终的死亡。 她用模糊的声音,清醒又温柔地唤醒睡着的裴歌:“小宝,给我穿上衣服吧。我该回去了,嬢嬢来接我了。” “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你不会哭,是因为人不能一下接受太过强烈的冲击,其实是大脑在保护我们。” 于是为她守灵的那晚,他没有哭。 她下葬的时候,他依然面无表情。追随灵车哭丧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哀叹他的不孝。 “裴女士的儿子天性就是冷骨子,一直摆着张死人脸。这就是他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裴歌沉默地看着林舟,严肃而认真:“你要珍惜她。见一面就少一面的人,是最重要的。” “是啊,见一面少一面。”林舟嚼碎了香菇,缓慢咽了下去,“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就像该失去的也总会失去吧。” 裴歌思考怎么安慰他,于是又说:“但是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以后,还会再次重逢的,到那时候就会是不会流动的时间,以及漫长的永恒。” “先生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林舟叹气,“不过也确实被你安慰到了。等回国以后,我带你去吃菌子火锅吧?还有特别好吃的狼牙土豆。” 裴歌耸肩,心虚地夹了一筷子蔬菜到自己碗里,最终以沉默结束了这一顿晚饭。 晚饭过后,林舟穿着酒店提供的木屐,沿着石板路登上了顶峰。下过雨的东京晴空万里,云层稀薄,山风凉得舒爽。 开在远离市区的温泉旅馆,也避免了城市的光污染,因此肉眼可以看见许多星星。最让林舟惊喜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口热气滚滚的露天汤池。 “偷偷带了个鸡蛋出来,”林舟从衣兜里摸出一颗圆滚滚的鸡蛋,朝他兴奋道:“要不要试试看能不能烫成温泉蛋?” 林舟连蹦带跳,穿着木屐走石板路还是不太方便,险些摔了过去。裴歌伸手把快玩疯了的孩子捞回来,叮嘱他好好走路。林舟拿他没办法,呆毛都软软地塌了下去。 “旅店小姐说,今晚有全东京难得一遇的流星雨,光越稀薄的地方,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林舟简单擦了下温泉的台阶,脱掉木屐,泡着热泉水坐下来。 “那种彗星小碎片有什么好看的?” 青年也挑了一块石砖,坐在了林舟的身旁。林舟顿时不想理他了。 男孩晃了晃小腿,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要是见到流星雨,先生会许什么样的愿望?” 青年微怔,随即漫不经心道: “我的愿望很久以前就实现了。让逝去者苏醒又太过荒诞,也许我本就没有什么想许的愿望。如果真的能看到那场难得一遇的流星雨,我可能也不会……” 裴歌的声音突兀顿住,黑紫色的瞳孔骤然一缩。 遥远的深空仿佛在这瞬间降下流星暴雨,数以万计的彗星碎片犹如航迹云般划出轨迹,带着闪烁亮光的星星拽尾迅速出现,坠入漆黑的夜空。 “啊!”流水的声音哗啦哗啦,耳边紧跟着响起那孩子充满惊喜的笑声。 林舟急忙闭上眼,双手合十。 裴歌目视着那道遥远的轨迹,抬起手,温柔揉了揉林舟的头发。 林舟刚许完愿,就听见裴歌嗓音平静,目光却径直落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真的要许什么愿望,那就祝你的愿望能够实现吧。如果流星雨无法实现你的愿望,那就由我来。” 今夜的裴歌先生一直都很平静,许愿的时候也没怎么认真,可那淡淡的语气仿佛笃定了他的愿望必然会实现似的。
第57章 最终的谐调(上) 简单度过一个周末,林舟再次把裴歌送回了水月先生的研究所。水月神音一如既往,用自己的咖啡机,给两个人倒了两杯咖啡。一个礼拜过去,他已经对自己的咖啡机失去了新鲜感。 他用余光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水月神音淡淡问:“加奶加糖?” 林舟点了下头,笑着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水月神音先生。麻烦给裴歌先生那份,加双倍的方糖。” 水月神音应了声,拾起木制夹子,夹起雪白的方糖投入滚烫的咖啡。水月神音端起两杯咖啡,放在了他们二人的面前。 “思考的如何?”水月神音淡淡道。 青年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时不时喝咖啡的习惯,也许就是为了压制疲惫。 “我想用林舟的血液提取物来治疗,只是还要再辛苦您了。”裴歌望着他的眼睛,不自觉握紧了林舟的手心,“一味的逃避,是赢不了的。可我想赢,也想赢得漂亮。” 林舟朝他投来安抚的眼神,过长的衣袖遮住了他们十指相扣的指尖。 水月神音哼笑了一声。这大概是他这些天来,总算觉得舒心了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前用座机电话播出一个号码。 药物的调配早已告一段落,用来实验的小鼠也奇迹般获得了健康,似乎一切都在朝着积极的方向进展。 这样很好。 没有再比这种结局更好的。水月神音暗自庆幸。 只要裴歌痊愈,他就算是完成了立夏留给他的叮嘱。 当初没做到的那些事,他也算是终于完成了立夏交代给他的“任务”。 林舟起身,向青年鞠躬。 “那么,我一会儿还有课,等到下午的时候我再来接先生回家。” 林舟走到裴歌的面前,低下头极轻极轻吻了一下Omega的额头。仿佛哄着他一般,语气温柔道:“先生,下午见。” 裴歌目不转睛盯着他,也学着林舟的样子,抬起手吻了一下男孩的手背。 “下午见,小舟。” 他的声音很小,在林舟的耳边说,“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来找我,我会因为你的出现而惊喜。” 林舟笑了。他拎起挎包,转头走出房间。纯白的走廊,阳光穿透薄薄的一层玻璃,照映出晃动的光斑,今日的东京终于放晴了。 他撒了个小小的谎言。其实今天没有课,但他要去见两个人。 林舟乘搭电车,前往了池袋。郁清在微信上给他发来了地址,点开之后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家开在东京的中国茶室。 他对茶室有天生的亲切感,阿婆家的后山上就是一整片台地茶山,连绵起伏的苍绿茶山,就是他对普洱的第一印象。 一走进茶室,林舟就闻到了浓郁的茶香。郁清坐在榻榻米上,背脊挺拔,用茶匙拨出白茶,似乎在教洛宁如何洗茶。青年抬眸,注意到林舟,便抬手示意他过来。 “郁清先生。”林舟有点儿紧张。 郁清把洗茶的水倒掉,又再次洗了一遍茶。仿若玉兰般清雅的Omega摆好青瓷茶杯,又在小茶壶中注入了新的热水。 “这家茶室的白茶,是从普洱进的货,”郁清淡淡道,“或许有你故乡的气息。” 林舟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小洛宁躺在他的身旁,举着switch玩动物森友会,对于饮茶似乎毫无兴趣,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当年裴歌割腺体的时候,我就劝过他不要去做手术。”郁清饮了一口白茶,玉白的指尖拂过白瓷的杯沿,“人体的每个器官,都是极其重要的,更何况是Omega的腺体。” 林舟笑笑。先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认定了什么就会一条路走到黑。对他来说,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 “您劝不动的。” 林舟翻了翻挎包,掏出刚刚顺路从池袋买的游戏卡带。塞尔达加上王国之泪,他觉得空手过来不太好,干脆就给洛宁挑了两盒游戏。 洛宁的眼睛跟着一亮。小洛宁丢下switch,伸手接住了林舟送给他的礼物。 “……”郁清揉了揉太阳穴,“你倒是很擅长和洛宁相处。” 林舟哑然失笑,打趣道:“小洛宁还会和我分薯片呢。您会吃醋吗?” “当然不,”郁清垂眸,淡淡看着洛宁,“倒不如说,会相当感谢你。洛宁他一直都很孤独,从来都没有朋友,你是头一个被他接受了的朋友。” 郁清抬眸,把闲聊扯回了正题:“我在东京有一间调香室,如果你需要,尽管去使用。” 郁清望着眼前雾气氤氲的洁白茶盏,思绪却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去。 实际上他选择调香专业,完全出于一个乌龙。 填写专业的那天郁清喝醉了,又生了洛宁的气,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打开学校校网,一登陆就填写了专业的编号。 结果因为喝得头晕,郁清一不小心就把药理学专业的代码P18976填成了P18967。 虽然都是化学系,也都以字母P开头,但很可惜18976的P指的是药理学“Pharmacology”,而18967的P则是香水“Perfume”。 隔行如隔山,67与76的一字之差,就跨出去了一个专业。 那时郁清对专业的选择还有几分犹豫,调香对他而言不是最喜欢的专业,犹豫是继续待在实验室里学调香,还是遵从自己的喜好转到药理学专业。 做他们这一行的,整天的日常就是面对不同的原料,既要训练鼻子的灵敏,去记住成千上百个不同的气味,又要学着组合若干谐调,构成全新的香水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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