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关心他的身体。 所有人都在关心他的身体。 许朝云知道,这些人想把他的衣服扒开,用放大镜仔细搜查他的身上有没有什么暧昧得能够令他们大肆书写的痕迹;想把他的伤口伤疤捅开,再伸手探进血肉里抠挖搅弄,看看其中有没有被罪犯留下一星半点的肮脏残余。如果有,那便是他们的胜利。 只是很可惜,许朝云在面对豺狼时总是表演得太过完美甜蜜,简直是无懈可击。他看上去跟没事人似的,左挥挥手右看看人,半点憔悴都没露出来,好像是那些社会新闻根本就写错了主角。 许朝云笑着和媒体打过招呼,圆滑地回答了一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便在保镖的护送下上了来接他的车,活衬得那些留在原地举着话筒扛着摄像机的人像一群聚众表演的小丑。 媒体什么劲爆的消息都没得到,回去后只能在干巴巴地在版面上放上几张近照,在配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便将一天的白工糊弄了过去。 后来又有许多博主闻味而来,对许朝云在视频内的几分钟表现尽心竭力地分析了一通,再递出心理障碍事后创伤应激综合症等等异常专业的病情通知单,最后添一句“愿他能够平安走过这次困境”作为人道主义关怀结束了他们这次的慰问,连最专业的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也不能挑出他们的错来。
回到住所后,许朝云拒绝了所有人,只选择一个人默默地呆着。 没有人来打扰他,很好,现在他可以开始计算这次交易的得失了。 得了谢家的不追究,还有自身名誉相关的售后,得了一笔能让母亲在疗养院里安度晚年的钱,得了许许多多的资源。很好,还挺赚。 不过是将一身血肉变得狼狈了些,将一个男朋友变得可憎了些,将一些名誉糟践了些……啊,这个没关系,这个可以忽略不计,同他合作的谢亦珘后续会为他补回来的,不补也没事,反正他很早就被泼了数不清的脏水。 衡量过左右天平,许朝云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没亏,没亏就好。 可一只手又不自觉抚上胸口那颗心脏。 为什么,他的心脏被沉沉地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呢? 从地狱里走一遭,他早该明白要舍去他那一身剐。 可是,为什么,他好像没有劫后余生,也没有感到快乐? 多年不见的旧友“叮咚”一声发来一条消息,似乎是嫌打字慢,直接发了条语音,不长,只有四秒。 许朝云无意义地动了动手指,点开听了。 “你……人还好吗?” “你人……还好吗?” 许朝云愣愣地听了两遍,然后开始转动有些生锈的脑筋——它们自半个月前从谢家出来后就有些不太好使了,谢亦珘还建议过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想了许久,许朝云平静地思考出了一个结果。 说实话,不太好,作为一个人的体验感来讲。 许朝云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累恹恹的。自他在法庭上走了一遭后,他渐渐地把很多事情都忘了,比如他在谢家所遭遇的那些。 嗯,那他的容貌还在吗?许朝云突然对自己现在的模样很感兴趣,舍了手机起身走进卫生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大体没变,他之前长年累月的健身可不是瞎糊弄的,只是瘦了些些,皮肤变差了些些,眼睛下面也多了几条纹路。 这可不行,许朝云连忙洗去脸上半指厚的妆,拆了袋老贵的面膜敷了起来。 水润的面膜上脸,许朝云忍不住这里按按那里捋捋,不能容忍面膜与皮肤间每一个残忍的气泡。 照着镜子,许朝云忍不住盯着镜子里的人出了神。 一张敷着白皮面膜的脸,看起来更像鬼了。 许朝云差点没被自己脑子里突然蹦出的想法笑死。咳咳咳,不行不行,面膜不能浪费,许朝云一边心里默念这面膜老贵了老贵了,一边狠狠压下嘴角的笑意和与它一道打褶的面膜。 眼睛旁边没有,不用管了。 许朝云看着那张敷完面膜如同劫后余生的脸,心里满意地为商家打了个一百分。 等会就去给好评!许朝云乐呵呵地想着,眉眼弯弯。 手机“叮咚”“叮咚”的声音又响了,许朝云转身朝它走去,想必又是媒体寻上门,要和他合作了吧。 “喂,请问是许朝云先生吗?” “是的,我是。” “您好,是许先生吗?我们是绿藤疗养院的。非常抱歉地通知您,您的母亲连璋女士于2023年11月9日中午12点21分在我院去世……”后面的话许朝云有些听不清了。 嗯,为什么?他放过谢凌了不是吗? 哦,不对,那是梦里的事。 是穆幼庭帮他幻想出来的发展轨迹。 现实世界里,他和谢亦珘联手把谢凌送进监狱了,他还上了次法庭呢。 原来他没屈服啊。 所以,他现在没亲人了? 毕竟连母亲都走了的话……许朝云翻看着自己手机里的通讯录,终于确认了这件事: 嗯,他好像,真的没有家人了…… 许朝云沉默着低下头,用手按住胸口,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里突然酸酸的,堵得他有点难受。 当他抬起头,泪早已不知不觉缀上他的脸庞,配合那双通红的眼,无端端让人感到绝望。可许朝云自己却没发现。 不过是候鸟覆巢,他早就习惯了。 所以,他还演什么呢? 面上的悲伤逐渐褪了下来,许朝云嗤笑着,随手抹去脸上渐冷的水渍,转身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打把游戏吧,好久没玩了。 ----
第33章 救赎是下一场深渊
许朝云打完游戏,缩在沙发上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却看到外边一片漆黑。只有那轮永不悬落的月亮在尽心尽力地散发一点凉凉的光,尽管它已经小如眉弯。 是深夜到了。 他拢了拢衣衫,继续睡去。 第二天,许朝云披着一身浴袍,任由柔软的妆刷在他的妆面上涂画,涂至下颚,他配合地微微扬起下巴,柔软的羊毛却扫过他的喉结。 许朝云只觉喉头微痒。 拂去化妆师接近他的那只手,许朝云突然不可抑地弯下腰干呕了一声。 随即,顶着化妆师疑虑的目光,许朝云没事人一样坐回铁皮椅,毫不在意地冲着那人笑笑,颔首温声道:“我们继续。” 他平静地阖上眸,安静得像座任人装扮的洋娃娃,也像幅被万千笔墨涂抹的画报。 晕晕彩彩,无知无觉间就被人塑了形刻了像。 是过去被抹开,绘上新丽,是未来被摊开,待人起笔。 许朝云在光洁平滑的石板上躺开,绽开,只待一支伯乐来相他这匹千里马,为他铺就新色。 而他会享受。 华服披上,门开那一瞬,全场的摄像机都对准了他,像刀像枪像黎明降临的前哨。 而面对战场的武者已经全副武装,他勾唇浅笑,留下有情又似无情的战神像。 好像在静待一场大火,将他熊熊燃烧。
很少有人知道,从一开始,许朝云就没有巢,没有脚,只有翅膀,只能飞。 后来翅膀被人掰断了,许朝云只能在地上像条虫子一样蠕动,久了,他就变成了一只蜘蛛。 行动用爬,捕猎用网,如果会被伤害,他就吐出毒液,来让自己安全。 他总是会被人误解,许朝云已然习惯。 谢凌把他当杜鹃,重重叠叠地守卫,造下一个笼,只愿他啼血;徐远琮把他当玫瑰,异路了,就松开护持的那只手,想让下一个人来接他的班。 至于穆幼庭?他对许朝云来说总归是不一样的,可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必再想。 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许朝云已经成为了一只公蜘蛛,色泽艳丽,一看便让人知道:哦,他有毒。 是的,他有毒。 所以不必有菩萨心,不必有慈悲意,那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过黄鼠狼还是给鸡拜年了。 或许是因为那些流离失所的游魂让他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真奇怪,明明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天他站在街头,一低头,手指轻点,再揣起手机,许朝云哒哒走向自己的车。 许朝云知道,道德是富人标榜自己的时尚单品,也是他们用来统治穷人的工具。许朝云曾经是穷人,为了生计与医药费四处奔波,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成为富人了,卡里的余额能支撑他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做都能衣食无忧。 有那么一刻,许朝云忽然想到寄生虫,有钱才善良。 不过,有些事对,有些事错,只是这些是非,再不由外人评判。 有天晚上忽从梦中惊醒,许朝云看着头顶那块黑茫茫的天花板,突然觉得自己渺小。唯有黑暗,黑暗很大,还无限延展。 或许他死了也没关系,会有比他外表更出众的人出现,会有比他演技更好的人出现,许朝云知道自己占了很多资源,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泼到他身上的脏水源源不绝。他没有爱人,没有家人,朋友会有比他更好的朋友,粉丝会有比他更好的偶像。 没有什么是永恒绝对的。就像他的性取向,变过,像他的爱人,走过,像他的家人,离开过。 许朝云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只偶尔有点奇怪,他怎么还活着? 许朝云咬起了小拇指,他一焦虑就喜欢咬小拇指,他不喜欢咬指甲,不仅丑,咬下来还要吐,小拇指就方便多了,除了几个牙印什么都不会留下。 许朝云躺在床上咬小拇指玩,直到天亮。 晨曦的光照进来,驱走了黑暗。 他突然就明白了,是因为他怕死。 死,总让许朝云觉得他之前做过的都白做了,还要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新的开始。 他讨厌开始。 他只要结束。 他会当只艳丽的公蜘蛛,哪怕世人再厌他憎他,他也会在这张网上狩猎,继续狩猎。金钱和名望填不满他,暴虐和垂涎踩不烂他,唯有爱,唯有蚀骨的爱才能填补他的空缺。只一人的赴汤蹈火不够,他要操控千千万万的爱,即使它们瞬息万变。他不要做等白蛇、等许仙、等法海回头的小青,他要做三十三重天外的天,不被任何人拘束! 后来千千万万人都观赏过糜艳的他,吞云吐雾的他,意气风发的他,锒铛入狱的他,然后感慨:啊,他就是这样一个烂人。 可我们仍旧爱他,忘乎所以。 就如同崇拜自己最心底的恶意。 世间千千万万的我们,爱不彻底,恨也不彻底,善得不干净,恶又很犹豫,这儿缺那儿少,心里向往不平庸,却又太怕极与极。
23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