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声音,不知怎么,远了许多。阮林低头,老板来送串儿他都没招呼,季怀邈抬头跟老板道谢。 再抬头,阮林收了之前嘻嘻哈哈的表情,说:“八岁还是九岁,具体的我也不记得了。” 季怀邈深深地看着阮林。阮林发现季怀邈长了双狗狗眼,眼角下垂,看着挺可怜的,可这会儿被这双眼睛看着,阮林知道,可怜的是自己。 “那会儿,害怕吗?”季怀邈问。 阮林先摇了摇头,停了几秒,还是点头。 “我发了高烧,去医院输液,不知道医生给我输了什么,我睡了几天觉,发现自己右耳朵听不见了。” “一开始我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我跟爷爷说,爷爷以为我上火,就给我喂了去火药。后来还是没好,他以为我又在哪儿学的怪样子,瞎说的。” “一直到那年过年,我妈回来…” 那年,季怀邈已经和姥姥姥爷去了市里,他也上了初中,不用戴红领巾,背起更大的书包。 阮林还在蓝天街一带玩着闹着,他长大了,成了孩子王。 爸爸妈妈过年回来的时候,给阮林带了新衣服和新书包,还有玩具。阮林爱不释手,高兴地出去显摆。 到饭点了,林育敏出去喊阮林回来吃饭。她看到阮林和几个孩子在巷口玩足球,她喊了声:“扣子!” 其他几个孩子,都转过头看向林育敏,用正确的方式。但阮林却原地转着圈,找声音的来源。 “第一时间,我都会以为声音是从左耳传来的,所以我从左边开始绕圈。” “我妈觉得这肯定不对,她觉得我是不是傻了,第二天就带我去了医院,这才知道,我是药物中毒导致的神经性耳聋,单耳失聪。” 阮林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像平常那样,这会儿他嗓门一点都不大,季怀邈甚至需要极认真地听,才能听清他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季怀邈握住了拳头,工作之需,他不留指甲。不然,此刻他的手心,一定会有一个个凹陷的印子。 “医生给了治疗建议吗?”季怀邈问。 阮林想了想,深吸了口气,然后摇头说道:“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那时候人工耳蜗技术不成熟,还很贵,就没选这个方法。” “后来爷爷大概是很愧疚吧,带我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中药、扎针,对,还有电击。” 季怀邈皱起眉头,这些方法,只会让阮林更难受吧。 阮林轻笑:“我跟七奶奶说,我右耳还能听见一丢丢,我跟我爷爷,我爸妈,也是这么说的。” “其实,一点也听不见了。” “怀哥,我只有左耳能听了。” 一句一句话像是冲击着季怀邈的鼓膜,直撞进他的心窝里。季怀邈没控制住自己,他低下头,闭上眼睛。 他觉得自己大概也不胜酒力,喝多了吧,头很晕。 他看到了小时候的扣子,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跟着他一起赶海、爬树,一起被姥姥罚站。 冬天了,扣子会在怀里揣个暖和和的红薯,跑着去找他,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蒸腾的白烟飘在他们眼前时,季怀邈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可那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去了。 季怀邈挣扎着睁开了双眼,他努力让自己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阮林。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阮林,不确定是不是刚热过的大拼盘冒着白烟迷了他的眼,此刻,他觉得双眼发酸。阮林揉了揉鼻子,扯了个笑。 可季怀邈下一个动作,却让阮林的笑,僵住了。 阮林看着季怀邈的左手伸了过来。 季怀邈轻捻住了阮林的右耳,接着,食指顺着耳郭滑上去,最后,蹭了蹭阮林耳边的头发。 时间不过短短几秒,季怀邈就收回了手,阮林则瞪大了眼睛。 阮林的胸口大起大伏,他知道,如果他有听力,右耳是能听到手指摩擦耳朵和头发的声音的。但他没有,他的耳朵,只能留下触感。 是季怀邈摸他耳朵的触感。 季怀邈说不清楚此刻他的心情,他觉得事情不该如此。 阮林应该和他一样,继续拥有健康而快乐的人生。 过去的岁月里,季怀邈偶尔会想起他的这位发小,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多快乐的人,但阮林可以做到。 这次回来,阮林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可他只是把这些经历,压在了自己的快乐之下。 过了好一会儿,季怀邈才开口,声音没了之前的明朗,反而有些哑。 “扣子,这些年,难过吗?” 阮林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小猫一样。他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想要一直看着。 此时此刻,阮林的眼睛里,全是季怀邈,也只有季怀邈。 因为听力不好,阮林的其他感觉是敏感的,这会儿,他觉得自己从季怀邈眼睛里,读出了类似于心疼的情绪。 阮林咬了咬嘴唇,然后说:“习惯了,早都习惯了。” “医生说,一个耳朵失去听力就像飞机一个发动机不转了,这个你懂的。” 阮林看着季怀邈,想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轻松:“一个发动机的话,飞机还会有动力对吧,但可能转向上会有些问题,我的耳朵也是这样。” 回家的路上,季怀邈话不多,阮林头晕得厉害,也没说什么。 从巷口下车,两人走进白云巷。阮林没站稳,打了个摆子,季怀邈伸手扶住他,阮林说自己没事,季怀邈没听他的,一直没撒手。 走到阮林家那条小巷口,季怀邈想把他送回去,阮林拦了下,说:“哎,我妈在家呢。” “那事儿,我…” 季怀邈刚想解释,阮林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别扭就先放着,没必要让自己不痛快。” “回家吧,哥。”阮林笑笑,转身进了小巷。 季怀邈看着阮林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他没立刻走,他靠着路灯柱子,站了好一会儿。 他想醒醒酒,消消食,理理思路。 站了会儿不得劲,季怀邈坐在了路边的铁敦子上。他个高腿长,这么坐着,看着委屈巴巴的。 季怀邈按住了自己的脑袋,一遍遍回想着阮林的话。 对一名合格的飞行员来说,单发失效的处置是训练常规科目。他们有详细的处置流程和详细的单发失效检查单,不会使他们带着一飞机的乘客,陷入恐慌和无可救药的境地。 季怀邈也有信心可以在飞机出现一个发动机故障时把飞机带回地面,可阮林在单耳失聪时,谁会告诉他该怎么做啊? 会有人给他一份“单耳失聪检查单”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季怀邈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心疼,心疼命运的门,早早地就为阮林虚掩上了。 季怀邈学飞的时候,教练说他不是天赋最高的,但他努力又认真,技术动作总能做得让人没话说。但阮林,连这样努力的机会都没有。 他更心疼阮林扛下了家人的担心,让自己活得像个普通人。 原来,做个普通人,都不容易。 阮林不知道路灯下的季怀邈在那儿坐了多久,但他也很久很久都没睡着。 季怀邈手指的触感,贴在了他的耳朵上,都过去俩小时了,他还能感觉到那点凉意。 蓝天街这片的老街坊,多少都知道点阮林耳朵的事,大家会不解,会惋惜。林育敏和阮浩着急了挺多年,直到阮林长大后才放弃寻找办法。阮争先则是懊丧,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注意到阮林的异常。 可季怀邈,问阮林“害怕吗”、“难过吗”,在知道了事情真相后,心疼地看着阮林。 原来,被人心疼,是这样。 阮林翻了个身,把左耳压在了枕头上。 世界安静了。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揉了揉。可那点麻,怎么这么顽固,赖这儿不愿意走。像小蚂蚁爬到了胳膊上似的,一点点挠着他,让人想把它吹走又舍不得。 季怀邈从墩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腿麻了。他跺了两下脚,一瘸一拐地往姥姥家走。 走到门洞口,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揉了揉眼睛,点开和阮林的对话框。 季怀邈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着:扣子,以后凡事有我。 点了发送,季怀邈抬腿上楼。 阮林没醒,他睡得很香,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他和季怀邈坐在海边,仰头看着一架架飞机沿着航路朝津连港机场驶去。 天很高很蓝,他挨着季怀邈,觉得万事安稳。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
第14章 青果 第二天早上,阮林醒得很早。他习惯了早睡早起,但他这醒来的点,还是早了些。 天都还没亮呢。 阮林看了眼外面,坐起来靠在床头。 阮争先的呼噜声传过来,阮林找了个耳塞,把左耳也塞上了。 他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眼神一晃,他看到屏幕上提示季怀邈给他发了消息。 看清了季怀邈发的什么内容之后,阮林坐直身体,揪掉耳塞。 昨天晚上胸口激烈起伏的状态又回来了,阮林抬手摸着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心脏又开始噗通噗通跳了。 一定是醒太早了,阮林直挺挺躺回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想着。 季怀邈起的就晚多了,他昨天晚上洗完澡又精神了,看了会儿书也没睡着。等他睡过去,保守估计得两点了。 季怀邈这乱睡的本领又发挥了作用,不论几点睡,他的身体都让他睡够八个小时。 起床之后,季怀邈发现姥姥姥爷也没给他留晚饭,说出去听什么培训了。 季怀邈就纳了闷了,从前姥姥姥爷的爱好就是下棋打牌打麻将,这老了咋还突然要走学术路线了? 他不放心,拨了个电话给姥姥。姥姥接起来,季怀邈听着背景音挺嘈杂,有个激越的女声在喊:“满900立减250!” 姥姥不耐烦理他,没说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季怀邈在家里那群里直接发:谁买谁是二百五。 姥爷回道:哼哼,我就说不要来,你姥姥非说这东西好,包治百病! 说着,姥爷还发了张照片过来,季怀邈点开一看,一贯的全糊拍照手法,隐隐约约能看出来,是纸包的面条。 季怀邈给姥爷点了个赞,又看到他妈在下面接了句:这又没几个钱,小邈你别说了,你姥姥开心就好。 他妈竟然还发了个红包,写着“麻麻快领”。 季怀邈气得把手机扔床上了,他有什么办法呢,人俩是亲娘俩。 阮林上午去银行坐了坐,留了两万现金,剩下的钱,买了个理财。 今年阮林的存款到了六位数,他很开心,实现了自己的小目标。 拿着单据,阮林笑呵呵地仰头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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