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岭道:“就说是心里受不太了。” 梁牧也沉吟半晌,叹口气,道:“章阿姨完全可以跟你我直说的。没必要搞得这么……” 郑成岭:“可能这种事情不好直说。” 屋里瞬间沉默。梁牧也又开口,对着两位剪辑师说:“如果现在从头开始,删去镜头……” 黄鹤是潘一格最好的朋友和攀岩伙伴之一,片子里有不少对他的采访镜头,在斯阔米什排的大量B-roll镜头也有他。之后,黄鹤来格凸给潘一格过生日,他又拍了很多个场景渲染出准备挑战时潘一格的心境和团队的紧张气氛,这些镜头根本择不清。哪怕是2019年,也没有软件有一键识别并删除替换视频的能力。即使是有,到底换成什么片段,将如何影响故事的主线和节奏,也需要制作团队花时间斟酌。 梁牧也低头看表,也意识到,他们没有时间了。 “别说不到一周,得给我小一个月,才能把活儿做得漂亮。”剪辑师说。 唐冉亭的眼眶一下红了:“怎么会这样……之前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 郑成岭也难得垂头丧气,他说:“成片刚刚送审,他们……是刚刚看到的吧。” 梁牧也觉得头疼,捏了捏眉心,说:“过两天咱们要去重庆参加岩馆的纪念活动,到时候周慧慧也在。”周慧慧是黄鹤的女友,也是攀岩爱好者。 郑成岭明白了:“到时候我去问问吧。” 梁牧也道:“这种事情,我们也不能劝,不好劝。他们决定了,就是决定了。” 郑成岭都觉得挺委屈:“黄鹤又不是徒手攀登出的事,他在电影里也没有摘过一次保护绳,都是挂绳子的……要不,我再去试试申请下宽限,毕竟咱们这个是特殊情况。“ 梁牧也摇摇头:“可以试试,估计没戏。这电影节办了十年,对所有片子都一视同仁。更何况背后是立峰探险的人,可能就等着揪我小辫子呢。” 北京山地电影节的主要资方是立峰探险公司,立峰探险的老总杨立峰和自己之间那些陈年旧事,他在接手电影项目初期,就跟郑成岭坦白过。 “那怎么办?”一时间,他也没了主意。 梁牧也这才说:“咱把A拷贝的成片备份一下,现在着手准备B方案吧,把黄鹤的镜头剪掉。我也跟着一起,能多一个人是一个人。” 剪辑师愁眉苦脸:“10月1号之前根本做不完……” “能做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参加不了电影节,我们就单独上映,网上播出。” 言罢,梁牧也低头看了看地面。 黄鹤家里人在他发生意外后无法接受有一部宣传户外攀登和冒险精神的纪录片上映,这心情也可以理解。只是时间寸了点,他们早不说,晚不说,偏要在他们剪好成片准备提交之前的两天说。死者为大,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默从。 得知黄鹤死讯后,除了悲伤,更多的则是压力和忐忑。越想好好纪念已故的朋友,就越想把电影做好,期望越高,随之而来的压力也就越大。一种巨大的不安在心中孕育着,他接连几个月都没睡过一个好觉,韩知夏眼看着他都瘦了。如今得知这个消息,知道最坏的结果如何,仿佛听见一颗石头落地。他反而是安了心。 时间紧任务急,梁牧也拉来同在北京的郭凡帮忙,自己也亲自参与重新剪辑。 专业后期软件有人工智能识别人脸的功能,他把黄鹤的照片送进去检索,软件至少能先标出来黄鹤正脸出现的视频片段,并提供时间截点。这样,可以先排除一些素材,减轻他的负担。 忙到凌晨,郭凡先熬不住,倒在了沙发上,鼾声震天。梁牧也也犯困,就点了根烟提神。他正好是在替换斯阔米什过年包饺子那一段,电脑里还打开着一个备选视频。 这备选视频有一个多小时长,潘一格正面出现的镜头不多,所以初审时候没有被他打上星标视作重点。他把进度条拉到最后,却发现,视频之所以这么长,是因为他吃完饺子以后就和钟彦云去吊指力板谈心了,而忘记关上摄像机。 摄像机对着原来潘一格坐的位置,背后就是厨房水池,还在继续录制。取景框里,池羽和潘一格、黄鹤一边刷盘子,一边聊天,似乎是聊到了家庭。 这是有黄鹤正脸出现的片段,他应该立刻点叉的。可他却继续看了下去。 只听见黄鹤说:“我爸身体也不好,我都不太敢告诉他,直到今天,估计他老人家还以为我是只在室内抱石攀岩呢。我也只跟他分享这种岩馆的视频。” “但他对你的事业,是挺支持的?”池羽问他。 黄鹤笑着说:“嗯,那当然了,每次都打电话来夸我。” 潘一格也露出点羡慕的眼神,说:“真好。” 黄鹤知道潘一格家里的事,就转头问池羽:“池羽,你呢。你滑这么高的大山野雪,或者危险的道外,家里人知道吗。” 池羽没有回避或者遮掩,坦坦荡荡地说:“我是我爸一个人带大的,但是他在我十岁以后就回国了,之后没怎么管过我。我一直跟我姑姑住。他应该是知道的吧,但是也没说过什么。他再婚了,又有了个儿子。” 就连一向不会让谈话冷场的黄鹤,也一时间沉默。 还是池羽自己接了自己的话:“不过也还好,我可以选择我的家人。” 黄鹤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低声问:“那梁导……是你的家人么。” 梁牧也戴上了降噪耳机,调高音量。可池羽在这一刻,用带着泡沫的左手拧开了水龙头。水流声盖过了谈话声,下一句,他听不太清了。 原来不止他母亲。父亲在他生活里,也是从头到尾缺席的状态。 那天晚上,他依稀记得,他对着池羽讲了很多大话,要去滑降哪座高山,看如何壮阔的景色。可池羽却是正在小木屋的另外一个角落,对着相识一晚的新朋友说心里话。他们亲密到负接触距离,他却做不到让池羽感到安全,或可以信赖。 梁牧也破例打开窗,又点上一支烟。他把视频搜索软件的图像识别窗口打开,却是重新替换了检索对象。 他锁定在了池羽的身上,按照时间顺序,一个一个视频,从头到尾地看。 从斯阔米什那个除夕夜开始。第二天,池羽不顾镜头的存在,就问自己‘以后’。之后,在斯阔米什攀登练习,他和黄鹤在角落里爬了一整个小时的‘泰坦尼克’巨石。他一次次在同一个位置掉下来,又一次次上去尝试。后来在道外,他举着摄像机拍过几个镜头,而池羽总在问他,这样合适吗,你满意吗。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再来。 而所有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这一年间,主观意愿使然,他总是能想起池羽怎么隐瞒他,总是挑拣这些细节,回忆也被此占据。他看到了表面上的隐瞒和欺骗,可他竟没有仔细想过,这枚硬币的背面是什么。 谜底根本就不晦涩,是已有记忆的重新排列组合。 是那间总是阴冷的地下室。他会纠结于比赛的千元报名费,也从来没有家人来看。 是脚踝那条丑陋的长长的缝合疤。当年事故之后,池羽左脚踝粉碎性骨折,而梁建生拒绝和池家人并案,最后,池羽的父亲大概没那个精力和财力在大洋彼岸再请律师打几个月官司,而池羽当然是一分钱都没拿到。 所以才有之后在班夫独自一人的打拼。整个康复过程快两年,他连续经历了失恋背叛和失去朋友,搬到一个人都不认识的陌生城市。若不是遇到高逸,估计也没有一个人陪着他。高逸说,小池习惯了一个人。可这本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再往前,三年以前,葬礼那天下午,他自恃清高,为了一个抽象的立场,和梁建生对峙到最后一刻,却不记得帮助眼前人。那个人是池羽,是拖着打着石膏的腿,在门口站着等了两个小时,又把关于梁熠川的一点点回忆妥善保存三年之久的池羽。可他没能见到熠川最后一面,并且直到今天,都没有见过。 在加拿大那两个月,过去的整整三年,他都郁结于自己的痛苦,想全力解开自己的心结。他以为自己是好事做尽,无可指摘——他为他重拾相机,为他找到赞助商,为他有了拍个纪录片的想法,还为他找到他最想滑的那座雪山。可这些都是虚的,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他从没有问过池羽,你想要什么。 那天在酒吧,他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过,可他还是考虑得太不彻底。事故当年的池羽十九岁,现在的他也不过二十出头,从没有人会告诉什么是正确或错误,他独自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前面没有任何人指引。他得一个人努力走下去。他的选择短视,是因为他曾经失去过,且失去得太多。 而告诉他黄鹤意外去世的那天晚上,他竟然麻木到能狠下心让眼泪流得止不住的池羽一个人下车。一直以来,他只洁身自好,总专注于所谓的干净切割,也只是保护了自己。而池羽一个人在酒店里,那天晚上是怎么过的,那一周是怎么过的,最后又是怎么可以带着笑容说出那么平静的告别话语。他根本不敢想。 朦胧雾气之中,天渐渐亮了。过往一切,都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梁牧也的头连带着右肩膀,再连着心脏,都隐隐发疼。 郭凡被晨光照醒了,还惦记着视频素材,哑着嗓子问了句:“梁导,找全了么。” 梁牧也抽烟抽得嗓子更哑,他低声答道:“嗯,终于找全了。” 郭凡惊喜道:“梁导好效率。那我回去……” 梁牧也这才打断他,少有的失神:“不是……不是替补片段。我刚刚也睡着了。抱歉。” 郭凡看了看一地的烟头,明明就是一夜点灯熬油,也不知他都忙活了个啥。可他没戳穿,坐下来,重新戴上了耳机。 而梁牧也点开了池羽的头像。他们这几个月聊天聊得太少,池羽真是遵从诺言,没有事情不找他。所有记录才不到两页,一眼就望到头了。 他依稀记得看他几天前发过在广州的定位,便迅速拟好一条信息,和他说了云顶攀岩纪念活动的事。 分开之前,重逢之后,他对池羽均是苛责有余,关心不足。无论是作为普通朋友,还是朋友之上任何关系。他知道他因为没能赶来葬礼而遗憾,他也值得一场完满的告别。而有些话,他也想当着池羽的面,郑重地说。这样,应该算是一箭双雕吧。 发送信息之后,他想起来,又点开池羽的朋友圈看了一下。昨天竟然又有一条新状态。 是什么广州悦恒的室内挑战赛。池羽搂着肖梦寒的肩膀,而本属于他的金色奖杯却在肖梦寒的手里拿着。池羽大大方方地配了文字——“MVP给你,你是我心里的冠军。” 他想起来这几个月在网上看到的新闻。客观来说,他俩确实很配,一个滑大山,一个玩儿公园。自从WinterLasts那一场比赛之后,池羽得到的每个奖杯都发出来过。这是竞技体育,事关成绩,而池羽应该不是什么承让的人。看来,网上说的那些事……大概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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