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牧之微蹙眉,倒是忘了这一茬,他没法反驳,只好闭上眼睛,轻声说了句:“抱歉,我有点困。” 说罢,他戴上卫衣帽子,拉低了,挡住一半脸。 沈棠是个明白人,她知情识趣地闭上嘴巴,还娄牧之安静。 天光逐渐黯淡,夜色阑珊,火车上的人们进入梦乡,沈棠也睡倒在卧铺上,娄牧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他躬身,趴在纸箱上,斜着脑袋,看了很久很久的月亮。 起了风,吹散了层云,星光碎片散落于连绵起伏的山脉,寂静让他想起他与易知秋共渡的夜晚。 眼前仿佛重现了那一幕幕,夜色温柔,他和易知秋并肩坐在校园偌大的操场,安安静静的挨在一起,少年闻起来,是盛夏的风,植物的香,俏白的月亮。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娄牧之到站下车。 拖着行李箱,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子,娄牧之站在候车大厅,他却茫然地不知该去哪里,尽管他知道易知秋就在远郊的一间监狱,但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易知秋不想让娄牧之见到他穿囚|衣的样子。 所以整整十年,娄牧之没见过易知秋一面。 想到这里,他死死抱住纸箱,收拢的指尖微微颤抖,这里面装着一封又一封书信和画册,这也是十年间,他跟易知秋唯一的联系。 还有三天。 娄牧之在心中计算着,还有三天,易知秋就出狱了。 就在他想事情的时候,有个旅客推着行李箱,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娄牧之没抬稳纸箱,啪嗒一声掉了。 里头的信件和画册哗啦啦滚路一地,偏偏这时窗口吹来一阵风,把纸张和画册卷得到处乱飞,娄牧之错愕一瞬,他立即蹲下身去,手忙脚乱的捡着散落的信件。 候车厅人来人往,异常拥挤。 “麻烦让让,”娄牧之惊慌失措地去追那些轻飘飘的信件。 “让一下。” “哎呦,”有位行人不小心踩上一个软绵绵的什物,他低头一看,见是个大活人,赶紧退后三步,骂了句有毛病。 娄牧之分不出一点心神给火辣辣的手指,他样子滑稽,蹲在地上,慌忙地找信件,每捡起一张,就小心地揣在怀里。 路过娄牧之的行人都忍不住侧目,不过几封信而已,何至于此。 他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目光,就这么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找了回来。 腰酸背痛的站起身,脑袋还有点眩晕,这时候的候车厅已经寥寥无人了。 数了数书信,只有519封,还差2封,娄牧之游目四野,他刚刚几乎把大厅翻了一遍,每个角落都找遍了,看来真被风真吹走了。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他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沈棠站在娄牧之身后,她为男人惊慌的样子感到好奇,不由得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件。 上面写着,“娄牧之亲启,寄信人易知秋。” 川笼市,海滨之岸。 蔚蓝色的大海缓缓淹没了艳阳,海水潮涨潮落,粉橘色的余晖与逐渐亮起来的路灯交相辉映,在海岸落下影影绰绰的斑斓。 娄牧之躺在沙滩上,闭着眼睛。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得他衣诀翻飞。娄牧之穿白色的时候,整个人特别干净,像雨后初歇的青草。 “你在找这个吧,”不知什么时候,沈棠坐到了他身旁,她伸出白净的手掌,上面安静地躺着两封书信。 “是你,”娄牧之坐起身子,看向沈棠的手心,他眼睛忽然一亮:“你从哪捡到的?” “巧了,当时就飞到了我脚边,”沈棠朝他一笑,露出白若贝壳的牙齿:“还给你。” 娄牧之连忙接过来,轻而又轻地将信件攥在掌心,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冉冉升起,他由衷地说了句:“谢谢。” “这些信对你很重要吧,”沈棠说:“看你紧张的。” “嗯。” 娄牧之小心地把信件放回纸箱,仔仔细细用胶带把破损的边缘封好,确定没有遗漏的角落,他才转过身来,看着海平面,时不时用手指摩挲着右手上的一串念珠。 沈棠注意到了,珠子光泽莹润,在余晖下能看到闪闪金星。 “成色真好,这珠子是小叶紫檀吧,看样子价钱不便宜,”沈棠看着他:“你在哪买的?” 娄牧之摩挲珠子的手一顿,继而又逐渐攥紧了冰凉的珠子,眼睛深沉似海。 见他不吭声,沈棠又说:“我也想买一串,方便把卖家的地址告诉我吗?” 娄牧之微微抿起唇线,过了好一会儿,他破天荒地对一个陌生人说:“不知道在哪买的,珠子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很重要的人。 沈棠看向他寸步不离的纸箱,恍然大悟,嬉笑道:“女朋友?” 闻言,娄牧之愣愣地看着大海,他说:“不是。” 沈棠又问:“那是你老婆?” 娄牧之还是说不是。 既不是女朋友也不是老婆,还能是什么,沈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他是我的爱人,娄牧之心想。 沈棠没弄明白他意思,一侧头,却看到娄牧之望着远方出神,那人被一种巨大的失落笼罩着。 沈棠犹豫片刻,说:“可能我这样说不太礼貌,不过,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不止是心情不好,还很困倦,娄牧之眼睛下挂着两团淡青色的黑眼圈,像常年睡眠不足。 娄牧之侧首。 沈棠耸肩,笑了笑,:“我是民生记者,采访过很多人,有医生,有警察,有企业家,也有外卖小哥和工人,我看人很准的。” 娄牧之摸了把不开心的脸,自嘲道:“有这么明显吗?” “嗯,”沈棠点点头,她说:“我看你心事重重,或者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听众。” 娄牧之没承认也没否认。 沈棠似乎看穿了他:“不开心的事,说出来会舒服一点。” “想拿我当素材?” 娄牧之鲜少会调侃两句。 “对,”沈棠大方承认:“我非常喜欢听故事,如果你的故事足够精彩,说不定我能跟主编申请一版专刊呢。” 也许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人,一直以来,娄牧之疲惫、防备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娄牧之静默着,那些年少时光仿佛自眼前匆匆涌过。 他站在岸边,而他的青春,在海对面。 娄牧之突然说:“我的心事很长。” 沈棠伸出双臂,环抱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这是一个听故事的姿势:“没关系,太阳才落山,你慢慢讲。” 这副样子显得很知书达理,她一言不发,等待着娄牧之的故事。 潮水冲刷着海岸,现实中的世界充斥着夕阳,海浪,路灯,人来人往,娄牧之却什么也都听不见了。 打火机在黄昏里擦出一点星火,娄牧低头,吸了一口烟,雾气顺着他的额角画出了一条蜿蜒弧线。 他眯起眼,望向海面上的灯塔。 易知秋,这个名字是苦涩而动人的往事。 娄牧之在灰烬里重生,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在阴霾,潮湿的淤泥深处,他是一簇即将腐烂的植物,他与易知秋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但他仍然渴望他身上的光。 他们曾经拥有过彼此的蓝天,夏夜。 在梅子味的晚霞下,空气中浮动着白兰花的清香,连舌尖都沾染了甜味,娄牧之还记得,他们坐在校园的单杠上,易知秋荡着大长腿,指着望不见的远方,对他许诺,我们会一起离开,去同一座城市,以后的所有隧道都光明,前途似锦。 易知秋的手掌越过铁栏杆,轻轻勾住娄牧之的小指,晃了晃。 岁月匆匆过,而那道铁栏,早已在娄牧之心上生出一块又一块锈斑。
第4章 被面具包围的自画像 那一年,娄牧之刚满十二岁,这是他在孤儿院的最后一天。 他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旁边放着一把木吉他,怀里抱着素描本,等着林夕瑜来接他。 院长很喜欢这个孩子,娄牧之在孤儿院生活了4年,他年龄最大文化课最好,会弹木吉他,尤其是那素描,画得特别漂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小孩性格孤僻,不喜欢说话也不跟其他小朋友玩,下课时,他总是自己一个人抱着一本素描一支笔,写写画画,要不然就蹲在角落里折纸飞机。 “小牧怎么了,不开心啊?”院长半蹲在娄牧之面前,摸了摸他柔软的乌发。 面前的女人,半挽长发,四十岁左右,穿着中规中矩的长衣长裙,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细框眼镜,她神色和蔼,垂首的时候,眸子里闪动着一种特别柔和的光。 娄牧之低着白嫩的小脸,他藏起自己的不舍,声色正经地否认:“没有。” “说话拧手指干什么,”院长好笑地看着他,因太用力,瘦弱的小手掐得泛白:“小牧说谎了。” 院长牵过他躲起来的手,轻轻的柔着,院长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让他想起夕阳下的麦穗。 院长问:“是不是舍不得院长呀?” 娄牧之不说话。 院长又问:“那是不是怕新的爸爸妈妈不喜欢你?” 娄牧之还是不说话。 “小牧这么好这么乖,你的爸爸妈妈肯定会很喜欢你的,”院长蹲在他跟前,耐心地说:“院长一有时间就去看你,好不好?” 娄牧之一直低着头,两只小手用力地握在一起,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小脑袋:“您会去看我吗?” “当然会。” 娄牧之眼里的小火苗跳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又变得沮丧:“可是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以后就见不到您了。” 院长每年都要送走好几个孩子,孤儿院这种地方,不断有新的小孩进来,又不断有小孩被送走,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离别,这一刻面对着娄牧之,心却有些酸楚。 大概经此一别,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那句“当然会”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院长低低叹息了声:“难道你想一直在孤儿院生活吗?” 闻言,娄牧之左右看了一圈,院内鸟语花香,春天的梨花盛放得正好,一团团,一簇簇,清新的香气时隐时现,散落在每一个角落。 院子左侧有一个小型的游乐场,有跷跷板,有旋转木马,还有大象滑梯,滑梯上站着三个小孩,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呲溜”一下,从高处滑落,每个小朋友脸上都带着满满的笑容。 娄牧之最舍不得那架铁锈斑驳的秋千,他喜欢荡在半空中的感觉。 娄牧之点头,说:“嗯。” “小牧,其实孤儿院的社工阿姨都很舍不得你,院长也很舍不得你,”院长温柔地解释道:“但如果你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况且你离开了孤儿院,可以去一个好的学校念书,将来才能考一个好大学,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这样不好么?”
86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